最怀念的是荷花茶。那在菜市里是可遇不可求的。几朵含苞的白荷花,姥姥买回来洗净,放两瓣在大茶缸里,泡上一会儿,放两颗冰糖,温着的时候喝,最美。香气极淡,但悠长,回味无穷……
另外还有甜品小吃、豆花、石花和四果汤之类。前两者都是街上挑担卖的,放了学或假期在家,总是竖着耳朵听着,吆喝声一传来,赶紧跑去向大人要钱。
豆花就是北方的豆腐脑,但我们是加了蜂蜜或白糖来吃。石花是贵州人说的冰粉,据说是用石花草熬成的,呈碗型的果冻状,几乎透明。整块买回家,用勺切成小块,倒进凉白开,还是加蜂蜜或糖水。因为它的透明,在水里若有似无,于是吃到后面,分辨碗里到底还有没有剩下的石花,便成了无聊又有趣的游戏。四果汤是在固定的摊点卖,冰过的糖水,加料任选。有菠萝、银耳、绿豆、薏米、莲子,对小孩子来说,最好吃的是阿斗仔(音译),小小的立方体,灰色,口感有点像现在珍珠奶茶里的“珍珠”,但比“珍珠”还要好。最近几年,冰水改成了碎冰,反而没有之前解渴。
正餐就几乎没什么吸引力了。为了让小鬼们老老实实喝晚粥,大人们会买来极鲜美的小白虾,用酱油水煮了吃,十分开胃。另外还有在井水里冰过的荔枝,妈妈一颗颗剥好,拿个小碗盛着。粥没有喝几口,碗里的荔枝一眨眼就被消灭光了,免不了再受一通骂。
井水除了冰荔枝,还可以冰西瓜、冰枇杷、冰“活力宝”,最爽最爽的,是用来冰自己。最热的八月里,只要大人们不盯着,我就跑到后院提一桶井水,放到洗衣台上,然后自己爬上去,脱了凉鞋,把细细的胳膊和小腿泡到桶里,啊,天堂!
几年前看电视记录片才听说,沿海地区用这种木门,最初是为了防台风,拼卡在一起的木板,相互间产生作用力,十级以内的台风都吹不散。当然,那是很久远的起源了,虽然传统木门依然存在,却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我只记得每天夜里,睡得朦朦胧胧时,会听见厚重的木门开关的声音。那是最后一个家人回来,长辈给他开门,然后再吱呀一声关上,闩好,锁住。接着听见他们上楼的脚步声,知道家里人都到齐了,翻个身安心睡去。
穿过阴凉的前廊,到了前院,把书包往小桌上一扔,便操起一把大蒲扇,坐到松散的竹椅上扇着去。或者直接把衣服一撩,偷偷躺到前厅的门槛上,冰凉的青石板每日都被我们的汗水擦得晶亮。不一会儿功夫,贪凉的小孩就会被长辈拎起来,责骂一番,然后给我们搬出来竹批床,让我们躺在上面。其实竹批床已经足够凉,有时把一头架在稍高一点的地方,还可以当滑梯玩,但小孩子都爱对着干,大人一会儿不见,就又偷偷贴到门槛上去。
比家里的石门槛还好的,是邻居家门口的石凳。那个青石凳子是个元宝的形状,两头高高翘起,中间只能坐得下一个大人,而小孩身量短,刚好可以嵌在里面,随着它的形状躺成一个元宝,从头到脚的凉爽。
消暑的法子很多,最日常最方便的就是喝凉茶。那时候没有王老吉,都是在菜市里买一些新鲜的板蓝根、小藕节、金银花、鱼腥草之类,做出来的口味远比王老吉丰富爽口。细细的小藕节放在大铝锅里熬,只放一点盐,晾凉了喝,带着涩味但十分解渴;金银花、鱼腥草之类,治病的功效更强些,有咳嗽上火的症状,大人就一定会买来炖,为了营养和好吃,有时候会加些腱子肉之类的一起炖。
雨斜着扫进来。屋顶上好看的青苔,皆弯腰让水顺着瓦楞流下来。一道道激越的水流,摔在地上,变成一串串水泡,摇曳着往地沟里奔去,一个个相继破碎,又焕然新生。我着迷于这种神奇的情景。这时候,妈妈会轻声叮嘱:“进屋来吧,别淋了雨。”
父亲在遥远的边疆服役,不知过多少日子才寄回来一封薄信。母亲把信藏在柜子里,上了锁。院子里种了一畦忘忧草,初夏开出数朵金灿灿的花儿。在我的记忆里,老有蜜蜂围着花儿绕圈子,它们不知在忙些什么。一天中午,母亲还在收拾碗筷,一群男人突然闯进来,抬走了缝纫机。母亲晕倒在地,爷爷赶紧唤人来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
后来,听干爹说,他曾专程去宝鸡,费了很大周折,找到我的生父,劝阻他别离婚。但生父主意已定,不为所动。母亲只好另作打算,设想过把我送人,这样能嫁个好人家。但最后,她还是决心找一个能接受孩子的男人,“我们娘俩,死也要死在一起!”
媒婆带着母亲,母亲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进了邻村一户人家的院子。大人们说着话,我在院子里玩耍。一株丰腴的桃树,结满了好看的果子,我多想摘一颗桃尝尝。
吃完饭,经过那株桃树时,主人家婆婆摘了两颗桃塞进我口袋:“我娃,以后想吃就能吃了。”五月天,蝉拉长声调叫唤,母亲低头拉着车子,上面放着我们的行李,我在后面推着车。爷爷把我们送到村口那棵蓬勃的皂角树下。村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窄窄的土路上,也看不到人。在两村界河边,有一只羊埋头吃草。世界安静极了。
太阳刺眼,麦浪翻滚。车轱辘发出“吱吱吱吱”单调的声响,我知道这就是离别。爷爷,别了,老屋,别了。风吹过来,扬起一阵黄尘。麦子快熟了,空气里逸出麦子的清香。我们得吃新家打的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