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昏暗的巷子里终于请来了陈旧的日光。一家又一家的门户都陆陆续续地打开,如同往常一样,这里的人搬出了各自的行当,反反复复地走动。
要说这一天早晨的新鲜事,大事没有,也仅仅只是多出了几个人罢了——巷子深处,蜷缩着几个孩子,还有两只不算宽大的手臂将他们勉强围住。闰土,和他的几个孩子,就这样在巷子里度过寒冷一夜。
于是人群中那些做完事的,坐在自己摊上,把头使劲往巷子那头伸;没做完事的,干活之余还不停地瞟向巷里;甚至那些成天游荡的不良,走进巷子,看戏似的各自就“座”,还时不时地用脚踢着几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间装上了大喇叭,肆无忌惮地闹着。
闰土抱孩子的手拥得更紧了。他其实早就醒了,比街道里第一声“吱呀”的开门声还早,但他不想吵醒孩子,因为他们昨天受了太多的苦了,比在田里干活的所有的累都苦。
周围一众人的旁观,让他意识到不得不走了。先是在心里向想象出来的香炉拜了几下,然后拍醒几个孩子,带着他们飞快地跑走了。
“瞧瞧,破毛毡帽,破棉衣,拖家带口的,一看就知道是来碰运气的乡巴佬。”一路上,数不清的话刺入他的胸膛。肩上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除了默默承受,还有路可走吗?
——唉。
他叹了口气,在幽静的地方停下来,四下张望,喘息着抽出身上系着的长烟管,深吸一口后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心疼地看看里面所剩无几的干青豆——这是他带来给老爷的,如今大半都被那两官兵吞吃入腹作文。
就在昨天晚上,他刚进入城里,正寻不着路时,碰见了两名官兵。
“喂,你们几个生面孔,来这儿干什么呢?”官兵仔细打量着他们,看到他手里拖着的东西时,两眼放光,“例行检查!”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官兵以检查的名义收走了。几个孩子生气极了,想冲上前去抓住***袋,却被闰土拦下了。“老爷,这些是我拿来城里卖的,还有些……是拿来给这里的鲁老爷的。”
听到闰土的称谓,官兵似乎很是受用,哼哼了几声,随手抓起一把干青豆抛进嘴里,“嘎崩嘎崩”地嚼了起来,接着,便拖着***袋,抛下一句“做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切都像是野狗一样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城里的夜晚,并没有不沾纤尘的月光,白天扬起的灰霾,依然没有沉寂。一想起曾经的月光,他心中深藏的美好记忆顿时涌现——海边、沙地、圆月、瓜、猹,还有……迅哥儿。他的心怦怦直跳,不安和惊慌在一片麻木中莫名其妙地弥漫开来。
他终究不是城里的人。
收起了仅剩的一些干青豆,他带着几个孩子继续赶路。难以置信的坚定,让他短暂地挣脱了枷锁,指引他到了一座大门前。
扣门,然后等待。
门开的一刹那,所有的嘈杂都安静下来。他下意识地攥紧那包干青豆,颤抖着迈开沉重的腿,翻过门槛,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
呆愕的人群瞬间散去,闹剧就此落幕,在他们的记忆中不会再有这几个乡里来的人。一切都会在他们离开后淡去,唯独那些阴冷昏暗的巷子,仍会是风尘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