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仁足的小草;既允许夜半狼嗷、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暴雨;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消灭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它们水的涵意。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宽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 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国,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于江与万川同-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洪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
“为何你总是赶路;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粮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无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于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唯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几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升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绿荫,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 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而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的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巅峰吟诵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钓叟朝无垠的江面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
说不定是个初春,空气中回旋着丰饶的香气,但是有一种看不到的谨慎。站在窗口前,冷冽的气流扑面而过,直直贯穿堂廊,自前厅窗户出去;往左移一步,温度似乎变暖,早粥的虚烟与鱼干的盐巴味混杂成熏人的气流,其实早膳已经用过了,饭桌、板凳也擦拭干净,但是那口装粥的大铝锅仍在呼吸,吐露不为人知的的烦恼。然后,蹑手蹑脚再往左移步,从珠帘缝隙散出一股浓香,女人的胭脂粉和花露水,哼着小曲似的,在空气中兀自舞动。母亲从衣柜提出两件同色衣服,搁在床上,我闻到樟脑丸的呛味,像一群关了很久的小鬼,纷纷出笼呵我的痒。
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梳辫子好呢还是扎马尾?外婆家左边的,是二堂舅,瘦瘦的,你看到就要叫二舅;右边是大堂舅,比较胖;后边有三户,水井旁是大伯公,靠路边是……竹篱旁是……进阿祖的房内不可以乱拿东西吃;要是忘了人,你就说我是某某的女儿,借问怎么称呼你?
我不断复诵这一页口述地理与人物志,把族人的特征、称谓摆到正确位置,动也不动。多少年后,我想起五岁脑海中的这一页,才了解它像一本童话故事书般不切实际,妈妈忘了交代时间与空间的立体变化,譬如说,胖的大舅可能变瘦了,而瘦的二舅出海打渔了。他们根本不会守规矩乖乖待在家里让我指认,他们围在大稻埕,而我只能看到衣服上倒数第二颗钮扣,或是他们手上抱着的幼儿的小屁股。
善缝纫的母亲有一件毛料大衣,长度过膝,黑底红花,好像半夜从地底冒出的新鲜小西红柿。现在,我穿着同色的小背心跟妈妈走路。她的大衣短至臀位,下半截变成我身上的背心。那串红色闪着宝石般光芒的项链圈着她的脖子,珍珠项链则在我项上,刚刚坐客运车时,我一直用指头捏它,滚它,妈妈说小心别扯断了,这是唯一的一串。
我们走的石子路有点诡异,老是听到遥远传来巨大吼声的回音,像一批妖魔鬼怪在半空中或地心层摔角。然而初春的田畴安分守己,有些插了秧,有的仍是汪汪水田。河沟淌水,一两声虫动,转头看岸草闲闲摇曳,没见着什么虫。妈妈与我沉默地走着,有时我会落后几步,捡几粒白色小石子;我蹲下来,抬头看穿毛料大衣的妈妈朝远处走去的背影,愈来愈远,好似忘了我,重新回到未婚时的儿女姿态。那一瞬间是惊惧的,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初春平原弥漫著神秘的香味,更助于恢复记忆,找到隶属,我终于出声喊了她,等我哟!她回头,似乎很惊讶居然没发现我落后了那么远,接着所有的记忆回来了,每个结了婚的农村妇女不需经过学习即能流利使用的那一套驭子语言,柔软的斥责,听起来很生气其实没有火气的“母语”,那是一股强大的磁力,就算上百的儿童聚集在一起,那股磁力自然而然把她的孩子吸过去。我朝她跑,发现初春的天无边无际地蓝着,妈妈站在淡蓝色天空底下的样子令我记忆深刻,我后来一直想替这幅画面找一个题目,想了很久,才同意它应该叫做“平安”。 渴了,我说。哪,快到了,已经听到海浪声了。原来巨大吼声的回音是海洋发出来的。说不定刚刚她出神地走着,就是被海涛声吸引,重新忆起童年、少女时代在海边嬉游的情景。待我长大后,偶然从邻人口中得知母亲的娘家算是当地望族,人丁兴旺,田产广袤,而她却断然拒绝祖辈安排的婚事,用绝食的手法逼得家族同意,嫁到远村一户常常淹水的茅屋。
我知道后才扬弃少女时期的叛逆敌意,开始完完整整地尊敬她;下田耕种,烧灶煮饭的妈妈懂得爱情的,她沉默且平安,信仰着自己的爱情。我始终不明白,昔时纤弱的年轻女子从何处取得能量,胆敢与顽固的家族权威颉颃?后来忆起那条小路,穿毛料短大衣的母亲痴情的朝远方走去的背影,我似乎知道答案,她不是朝娘家聚落,我臆测那座海洋的能量,晓日与夕辉,雷雨与飓风,种种神秘不可解的自然力早已凝聚在母亲身上,随呼吸起伏,与血液同流。我渐渐理解在我手中这份创作本能来自母亲,她被大洋与平原孕育,然后孕育我。
据说当阿祖把一颗金柑仔塞进我的嘴巴后,我开始很亲切地与她聊天,并且慷慨地邀请她有空、不嫌弃的话到我家来坐坐。她故意考问这个初次见面的小曾孙,那么你家是哪一户啊?我告诉她,河流如何如何弯曲,小路如何如何分岔,田野如何如何棋布,最重要的是门口上方有一条鱼。
鱼?母亲想了很久,忽然领悟,那是水泥做的香插,早晚两炷香谢天。
鱼的家徽,属于祖父与父亲的故事,他们的猝亡也跟鱼有关。感谢天,在完成诞生任务之后,才收回两条汉子的生命。
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在自己的信仰里安顿下来,明白土地的圣诗与悲歌必须遗传下去,用口或文字,耕种或撒网,以尊敬与感恩的情愫。幸福,来自给予,悲痛亦然。
母亲又从衣柜提出一件短大衣。大年初一,客厅里飘着一股浓郁的沉香味。台北公寓某一层楼,住着从乡下播迁而来的我们,神案上红烛跳逗,福橘与贡品摆得像太平盛世。年老的母亲拿着那件大衣,穿不下了,好的毛料,你在家穿也保暖的。黑色毛面闪着血泪斑斑的红点,三十年了,穿在身上很沉,却依旧暖。
我因此忆起古老的事,在海边某一条小路上发生的。
黄昏,西天一抹残霞,黑暗如娟蛹出穴啮咬剩余的光,被尖齿断颈的天空喷出黑血颜色,枯干的夏季总有一股腥。
辽阔的相思林像酷风季节涌动的黑云,中间一条石径,四周荒无人烟。此时,晚蝉乍鸣,千只万只,悲凄如寡妇,忽然收束,仿佛世间种种悲剧亦有终场,如我们企盼般。
木鱼与小罄引导一列队伍,近两百人都是互不相识的平民百姓,寻常布衣远从渔村、乡镇或都市不约而同汇聚在此。他们是人父、人子更多是灰发人母,随着梵乐引导而虔诚称诵,三步一伏跪,从身语意之所生念四句忏悔文;有的用普通话,有的闽南语,有人痴心地多念一遍。路面碎石如刀锋,几处凹洼仍积着雨水,相思丛林已被黑暗占据,仿佛有千条、万条野鬼在枝桠间摆荡、跳跃,嘲讽多情的晚蝉、讪笑这群匍匐的人们。
往前两里山腰有一简陋小寺,寺后岩缝流泉,据云在此苦修二十余载的老僧于圆寂前,曾加持这口活泉,愿它生生不息浇灌为恶疾所苦的人,愿一瓢冷泉安慰正在浴火的苍生。当她荷月而归,一袭黑长衫隐入相思林小径,是否曾回眸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蝉声凄切,她的心与世间合流,她痛他们所痛的。那一夜,是否如此时,风不动,星月不动?
两里似两千般漫长,身旁的他肃穆凝重,黑暗中很难辨识碎石散布的方位,几度让她颠踬不起。她合掌称诵、跪伏,我忽然听到她自作主张在最后一句忏悔文加上女儿的名字,听来像代她忏悔,又像一个平凡母亲因无力医治女儿疾病,自觉失责向苍天告罪!她牵袖抹去涕泪,继续合掌称诵、三步一跪拜,谨慎地压抑泣声,深怕惊扰他人祷告。她生平最怕舟车,途中四小时车程已呕吐两次,此时一张脸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颤抖。我悄言问她:歇一会儿好吗?她抿紧嘴唇用力摇头,继续合掌称诵观世音,跪拜,噙泪念着“一切我今皆忏悔”。白发覆盖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
若不是爱已医治不了所爱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你何苦下跪!
然而,我只是倾听晚蝉悲歌,心无所求,因一切不可企求。独自从队伍中走出,坐在路过石头上。微风开始格落相思花,三朵、五朵,沾着朝山徒众的衣背,也落在我头上。从我脚边经过,这列跪伏队伍肃穆且卑微,蝉歌与诵唱交鸣的声音令我冰冷,仿佛置身无涯雪地,观看一滴滴黑血流过。又有几朵相思花落了。
我的眼睛应该追寻天空的星月,还是跪伏的她?那枯瘦的身影有一股慑人的坚毅力量,超出血肉凡躯所能负荷的,今我不敢正视、不能再靠近。她不需我来扶持,她已凝炼自己如一把闪耀寒光的剑。那么,飘落的相思花就当作有人从黑空中掉落的,拭剑之泪吧!
我甚至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般力量?仿佛吸纳恒星之阳刚与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风暴雨并且偷窃了闪电惊雷;逐年逐月在体内累积能量,终于萌发一片沃野。那浑圆青翠的山峦蕴藏丰沛的蜜奶,宽厚的河岸平原筑着一座温暖宫殿,等待孕育奇迹。她既然储存了能量,更必须依循能量所来源的那套大秩序,成为其运转的一支。她内在的沃野不隶属于任何人也不被自己拥有,她已是日升月沉的一部分,秋霜冬雪的一部分,也是潮汐的一部分。她可以选择永远封锁沃野让能量逐渐衰竭,终于荒芜;或停栖于欲望的短暂欢愉,拒绝接受欲望背后那套大秩序的指挥——要求她进行诱捕以启动沃野。选择封锁与拒绝,等同于独力抵抗大秩序的支配,她将无法从同性与异性族群取得有效力量以直接支援沉重的抵抗,她是宿命单兵,直到寻获足以转化孕育任务之事,慢慢垂下抵挡的手,安顿了一生。
然而,一旦有了爱,蝴蝶般的爱不断在她心内展翅,就算躲藏于荒草丛仰望星空,亦能感受用熠熠繁星朝她拉引,邀她,一起完成瑰丽的星系;就算掩耳于海洋中,亦被大涛赶回沙岸,要她去种植陆地故事,好让海洋永远有喧哗的理由。
蝴蝶的本能是吹吸花蜜,女人的爱亦有一种本能:采集所有美好事物引诱自己进入想像,从自身记忆煮茧抽丝并且偷摘他人经验之片段,想像繁殖成更丰饶的想像,织成一张华丽的密网。与其说情人的语汇支撑她进行想像,不如说是一种呼应——亘古运转不息的大秩序暗示了她,现在,她忆起自己是日月星辰的一部分,山崩地裂的一部分,潮汐的一部分。想像带领她到达幸福巅峰接近了绝美,远超过现实世间所能实践的。她随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而回飞,企望成为永恒的一部分;她抚触自己的身体,仿佛看到整个宇宙已缩影在体内,他预先看见完美的秩序运作着内在沃野:河水高涨形成护河捍卫宫殿内的新主,无数异彩蝴蝶飞舞,装饰了绚烂的天空,而甘美的蜜奶已准备自山巅奔流而下……她决定开动沃野,全然不顾另一股令人战栗的声音询问:
“你愿意走上世间充满最多痛苦的那条路?”
“你愿意自断羽冀、套上脚镣,终其一生成为奴隶?”
“你愿意独立承担一切苦厄,做一个没有资格绝望的人?”
“你愿意舍身割肉,喂养一个可能遗弃你的人?”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成为一个母亲!”她承诺。
那么,手中的相思花就当作来自遥远夜空,不知名星子赐下的一句安慰吧!柔软的花粒搓揉后散出淡薄香味,没有悲的气息,也不嗟哦,安慰只是安慰本身,就像人的眼泪最后只是眼泪,不控诉谁或懊悔什么。种种承诺,皆是火燎之路,承诺者并非不知,欲视之如归。一个因承诺成为母亲而身陷火海的女人,必定看到芒草丛下、蚊蝇盘绕的那口铜柜,上面有神的符篆:“你做了第一次选择成为母亲,现在,我给你第二次选择也是最后一次;里头有遗忘的果子与一杯血酒,你饮后更能学会背叛,所有在你身上盘丝的苦厄将消灭,你重新恢复完整的自己,如同从未孕育的处女。”
她会打开吗?我仰问众星,她会打开吗?是的想要打开。
多年前,当我仍是懵懂的中学生寄宿亲戚家,介绍所老板带一位从南部来的女人,应征女佣。约莫三十岁像一枝瘦笋,背着布包及装拉杂什物的白兰洗衣粉塑胶袋。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不算好,过于拘谨仿佛惧怕什么以至于表情僵硬。她留下来了,很熟稳地进厨房——出于一种本能,无需指点即能在陌生家庭找到扫把、洗衣粉、菜刀砧板的位置。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缺乏兴趣探问,只强迫自己接受一张不会笑的脸将与我同睡一房。然而次日,我开始发现她的注意力放在那具黑色转盘电话上,闷闷地撕着四季豆“啪哒”一折,丢入菜篓。黄昏快来了,肚子饿的时刻。我告诉她可以用电话,她腼腆地摇头,继续折豆子。然后,隔房的我听到拨动转盘的声音,很多数字,漫长地转动,像绞肉机,但是没听到讲话声;静默的时间不像没人接,她挂断。厨房传来锅铲声。
当天深夜,也许凌晨了,我起来如厕,发现隔着屏风的那张床空了。我慑手慑脚在黑暗中搜寻,有一种窥伺的紧张感。最后从半掩着门的孩子房瞥见她的背影。三岁与六岁的表弟同睡双人床上,像所有白天顽皮的男童到了夜间乖巧地酣睡;她坐在椅子上低声吸泣,因压抑而双肩抖动,没发觉躲在门后的我她轻轻抚摸孩子的脚,虚虚实实怕惊醒他;我从未在黑暗中隔着一步之遥窥伺一个陌生女人的内心,也许我的母亲曾用同样手势在夜里抚摸我,只是从不让我知道。当她忘情地接着表弟的一只脚,埋头亲吻他的脚板,我的心仿佛被匕首刺穿,超越经验与年龄的一滴泪在眼眶打转,忽然明白她真正的身分不是女佣是一个母亲,一个抛下孩子离家出走的母亲!沉默的电话只为了听听孩子的声音。
“你虽然赐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然而既已选择成为人间母者,在宇宙生息不灭的秩序面前,我身我心皆是圣坛上的牲礼,忠实于第一次的选择,如武士以圣战为荣耀,不管世人将视我如草芥奴隶,嘲讽我是愚痴的女人。啊!神,请收回你的钢柜,看在我孩子的面上!”
第三天,她辞职。
众星沉默。朝拜的人群已消失踪影,远处依然传来梵音,轻轻敲打夜空以及夜空之外,更辽阔的夜空。山,似乎在梵唱中吟哦起来,眼前的碎石路被月光照软了,看来像一匹无限延伸的白绢。我垂目静坐,亦能照见绢上布满使徒的足印,以身以口以意,以一切为人的尊严。若这绢上直竖刀林,那足印便有血迹;若是火炷,便有燎泡。清凉的晚风,我是如此懦弱从人群中脱逃,你可愿意代我吹熄她身上的火燎。
她始终不是逃兵,从守寡的那天起。为自己的选择奋战,像萧萧易水畔的荆轲。啊!路过的风,你吹拂原野,掠过城镇,当明了男人社会里的女人是无声的一群,而寡妇更是次等公民,除了是非多,账单更多。她具备钢铁般的意志又不减温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与坦克可以并存于一个女人身上。然而,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命运?巨灾淬炼她成为生命战场上的悍将,还是她拥有至刚极柔的秉赋,便注定要不断揽接巨灾。她钟爱的女儿在豆蔻年华染上恶疾,从此变成外表年轻貌美而心智行为如同一头野兽。是的,倾听的风,童话故事中美女的爱使野兽破除诅咒恢复人形,但是,什么样的爱能使美女拔除窝藏在体内,那头指挥她啮咬衣服、尖叫嘶喊、朝每个人脸上吐沫的野兽呢?如果以往那位娟秀温柔的美女仍有一丝清明,她会伏跪祈求世人赐她死,而野兽捂住他的口,野兽说:“我要长命百岁!”吟哦的风,悲剧来自两难;老母亲以己饥度女儿之饥、己渴度女儿之渴,一日三餐,沐浴更衣,把她喂养得强壮有力,于是嘶喊更尖锐、唾沫更丰沛、殴击母亲的臂膀愈来愈像铁棍。你或许会怒号,何不让她断粮衰竭?人可能在生死决胜的战役中。苛虐战俘,视他人生命如草芥蝼蚁,这是战争罪恶之处,它逼迫人成为邪魔的俘虏。然而,人衷心向往恒常的共体和谐,不忍在盛宴桌上听到丐者喊饿,不忍轻裘华服自冻尸身旁走过。世间之所以有味,在于这众苦汇聚的道场中,视他人灾厄为己身灾厄,他人之苦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何况母亲,她既在最初承诺成为人间母者,她的生命已服膺生生不息的规律,只有不断孕育生、赐予生、扶养生,而丧失断生、杀生的能力。不管她的孩子畸型弱智,被浇薄者视作瘟疫、道社群遗弃,她仍会忠贞于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让生命的光在孩子身上实践。啊!垂愍的风,当她隔着纱窗搓洗衣服,看到窗内的女儿贞静美丽一如往昔,忍不住停下工作,打开门锁,进房想拥抱女儿,却顿遭野兽般捶打时,你是否愿意透露第十年、还是二十年后的拥抱将会成真,届时,年逾中年的女儿会扎扎实实抱着瘦骨嶙峋的老母,说:“妈妈,我好像做了恶梦!”
宙外,玉兰树与夜来香交递散发清香,窥伺的风,你一定看到夜深人静时刻,体内的猛兽逐渐盹睡,美女拥有短暂的清醒时光,乖顺地让母亲搂着同眠,你听到苍老的声音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教你的童谣?陪妈妈唱好不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啊,飘泊的风,你终于能理解,等待寂静之夜一只蝴蝶飞回来。是她的全部安慰了。如果有一天,她在生命尽头用最后一把力气带走女儿,你是否愿意吹拂他们坟前的青草,不怒斥她是背职的母亲?你愿意邀约无数异彩蝴蝶,装饰一对母女的歌声?当甜美的子夜,她们又唱起这首童谣。
梵音寂然,人籁止息,已到吹灯就寝时刻了。想必此时众人围聚泉边,祈请佛泉。蝉,是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永恒的空无;深夜听蝉,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那年盛夏,午蝉喧哗,一波波潲入充满药味的家属休息室。有的人很快移出。意谓同时有人自加护病房送普通病房;有的人迁入,表示某人刚送入对门的加护室。这间六坪大的休息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那对夫妇占去两张长椅,早上我刚来时,六十多岁的外省丈夫含着牙刷一面走一面刷,五十来岁操劳过度的本省太太正在折被。家当、什物堆叠茶几上,她喊丈夫把被子塞到柜子上头,他才边走边刷,像所有嗓门很大、服从太太的老兵。他们看起来像房客了,毫无疑问,躺在加护病房的必是儿女。
这是难以理解的抵触,父母可以为儿女打一场长期抗战,反过来,儿女却鲜能如此。我无意间知道是儿子,等公用电话时,她平静如常交代对方去买一套西装,报了足寸,若西服店没有,殡仪馆应该有,立刻去买,要准备办了。她的卷发翻飞,衣裤皱得像梅干菜,趿着拖鞋进休息室,好像准备煮饭的妈妈打电话叫瓦斯行进一桶瓦斯而已。
近午时分,白衬衫、黑西装送来了,她抖开衬衫似乎不甚满意,戴上老花服镜拆开袖子与腰身边线,穿针引线缝了起来。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身量,最后一套衣服更要体面才行,免得到冥府被讥为没人疼的,让做娘的没面子。课诵之蝉,我瞥见茶几上供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她咬断线头。又穿新线,像寻常日子里对丈夫唠唠叨叨柴米油盐般说:“我们不可以说他不孝,这样他到阴间就会被打。他才十九岁,也不是生病拖累我们,今天要死也不是他愿意的,哪里对不起我们? 如果我们做他父母的,心里讲他不孝,那他就会被打,不孝子会被打你知不知道!”
午窗边冷边热,玻璃带雾;虔诚的蝉,在你们合诵的往生咒中,我仿佛看见十九岁的他晃悠悠地走进来,扶着墙问:“阿母,衣服好了吗?”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有医治的秘方。我们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毋需在漫飞的雪夜赶路,恳求太阳施舍一点温热。在那里,母者不必单独吃苦,孩子已被所有人放牧。
微风吹拂黑暗,夜翻过一页,是黎明还是更深沉的黑?她从石径那头走来,像提着战戟的夜间武士,又像逆风而飞的蝴蝶。
掌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后一朵,随手放入她的衣袋。
日子总会过完的,当作承诺。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戳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几个
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 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 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 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瞩错落中、 显露一颗从容的心。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 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 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 来客,、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间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
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
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想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个找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结我的手铐脚镣,那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由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声音,遥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应得的一份爱。在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苦心在二十岁,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茧。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戳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几个
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 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 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 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瞩错落中、 显露一颗从容的心。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 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 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 来客,、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间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
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
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想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个找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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