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那些事儿散文随笔(最新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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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那些事 篇1

突然,外边急乎乎地跑来一人:“你们几个在这里,快点,养殖厂里出事了。”

大家一愣。

老杨:“怎么了?快说!”

来人:“有两家的鹅连住死了好几个,还有一些看样子也活不成了,他们说这可能是瘟疫,叫我来找你们。”

老村长:“什么?快走,看看去,云峰懂这些,可是他不在。”

老书记:“赶快隔离啊!你们去看一下,我给县防疫站打电话。”

村委一:“要是杨支书在,肯定不会出这事,哎呀,什么事都往一块挤!快走!快走!”

31[日/外/公路上]

县防疫站的车子出了县城,在通往滩头村的马路上飞奔。

32[日/外/养殖基地]

人们围在一起说话。

几个村民提着几只偌大的死鹅在一边咒骂着,叹息着。

远处,防疫站的车向这边开了过来。

穿着白大褂的防疫人员下车,向鹅栏走去。

兽医一:“哎呀,这么大的一片厂子,这鹅长得多好,可惜了。”

兽医二:“早就应该预防了,现在正是传染的时候。”

村民一:“这要是杨支书在,还回弄成这样?恐怕早就想到了。”

兽医二:“杨支书?就前一段时间被抓走的你们村的那个杨支书?”

村民点点头。

兽医一:“噢!听说这几天要开庭,他到底为啥了?”

村民一:“为啥了?有人报复!那还用说。”

村民二:“杨支书是冤枉的,算了,我的鹅死完了去个球,杨支书的事情开庭我一定到场去给他说几句公道话。”

村民一:“我也去,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家。”他说着,扔下死鹅,朝那边跑去。

33[日/外/县法院]

法庭正在开庭审理杨云峰一案,厅内挤满了人,外边的人越来越多,足有三四千人,大都是滩头村的村民。

两列警察列队跑了过来维持秩序,她们分开站在审判庭外边的两边。

忽然,庭里面骚动起来,里面有人喊:“证据不足,判决不公!”紧接着乱作一团。声音传到庭外,外边的群众情绪激动起来。

人们大声喊叫着:“杨支书无罪!”;“还我们杨支书!”……

几个老太太颤颤悠悠地从外面要进去法庭,被执勤人员挡住。

老太太跪下哭诉着:“我们是来看一眼云峰的,让我们进去吧,那可是个好人哪!”;

“让我们进去吧,看他一眼就出来,行行好吧!”

其他人附和着说好话。

执勤人员的眼睛湿润了,互相看了一言,把脸背了过去。

几个老年人一哄而上。

几个执勤人员:“不准进去!不准进去!”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吆喝着,没有什么举动。

外面的群众一起向法庭拥去。

前面几个老人来到法庭,呼叫着当场跪了下来。

台上有人高喊:“把犯人带走,休庭!”

杨云峰被人从后门押送出去,上了警车。

法庭内外大乱起来,有人举起椅子,把窗子的玻璃和台上的桌椅砸了个粉碎。群众情绪更加暴涨起来了,大喊大骂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群众追出大院,杨云峰已经押走,还剩下一辆警车,几个民警正准备上车。

有人喊:“把他们拉下来!”

还有人喊:“把那破车烧了它!”

人们一哄而上,警车被推倒了个“四脚朝天”。

警察抓着几个“闹事者”要带走,群众把他们围了起来。

突然,一辆出租车在边上停了下来,老书记和老村长下车,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的台阶上。

老书记:“大家静一下,谁也不准胡闹,都回去,有什么事情我俩找他们,快点走吧!”

老村长:“大家回去吧,我们刚才已经给县领导说过了,我两个还要找法院领导去的,你们赶紧撤离!有什么意见,咱们回去说。走啊!”

村民:“老书记,你们看,他们还抓着咱村的人呢!”

老书记:“什么?谁抓人?”

村民:“你看看。”他们指着那边几个警察抓这几个人,被村民围着。

老书记下来台阶,来到跟前:“警察同志,他们怎么了?”

警察:“他们在这里捣乱,了警车。”

老书记:“你们几个,说,这警车是你们的吗?”

被抓的村民委屈地说:“我们没有推警车,刚来到这里,这车就躺在这里了,不知道是谁的,抓我们干啥?谁有那么大劲,可能是群众不小心给挤翻的。”

人群中爆发出笑声、叫声、骂声。

老支书:“警察同志,这几个人交给我来处理吧,以后你们查出是他们几个干的,我保证还给你们送来,怎么样?”

警察:“不行!我们……”

老支书:“那我可就管不了了,你们看着办吧!”

老村长:“老哥,你可不能走,这么多的人在这里,他们要乱起来咋办?”

老支书拉着老村长:“老伙计,我们这么大岁数了,管这些闲事干啥,咱俩走吧!”他对那几个村民说:“你们就跟人家走吧!警察同志,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处理吧!”老支书指了指黑压压的人群。

老书记他们两个人好像真的要走,人群骚动起来,警察突然松了手,那几个村民转身一步,挤进了人群。

老村长回过头来:“大家回去吧!不准在这里胡闹!”

人群慢慢散去。

几个警车吊着脸,站在那个翻了的警车旁边打着手机。

34[日/外/看守所]

王海江和汪悦的车停在看守所外边,滩头村副书记老杨陪着他们站在那里说话。

老杨:“王董事长,你给他们打了招呼了?他们允许采访?”

王海江:“没有问题的。”

汪悦:“你不知道,王董事长和他们的上司是什么关系?绝对可靠。”王海江拉了一下汪悦,汪悦接着说:“他们还答应在生活条件上给杨支书‘优惠’呢!”

老杨:“什么,坐牢还能优惠?”

王海江:“这就是说给人家搞好关系,每次见面的时间可以长一些,会见地点可以更方便一些。”

大家都笑了。

35[日/内/看守所]

五六个记者在这里集体采访杨云峰。

杨云峰戴着手铐坐在那里接受记者们的采访。

记者一:“……既然你刚才说了,你是冤枉的,为什么不再上诉?”

杨云峰:“我坚决不服判决,但我不再上诉,冤死也不上诉。”

记者二:“你能说说为什么吗?”

杨云峰摇摇头,笑笑:“其实,你们都知道,我不想说。”

记者三:“既然你说你是冤枉的,可能是报复,公报私仇,能说出个一二三吗?我们替你呼吁嘛!”

杨云峰:“这样吧,我回忆起两个事情来……”

杨云峰回忆4个镜头:

——杨云峰在回家的路上把那两个车匪路霸收拾了一顿(镜头回放)

——镇长黄飞给了杨云峰一个信封,要他给报销发票(镜头回放),第二天,杨云峰到镇里送还黄飞那些发票:杨云峰掀起黄飞的门帘,黄飞赶紧起来迎接,倒水、让坐。

杨云峰:“镇长,不坐了,我路过这里,给你说一下,这些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那个信封:“这些发票,我们在村委会上研究了一下,我们村里没那么多的钱,大家都很为难啊!你看……”

黄飞脸颜色绯红:“哎呀,没啥!没啥!我都给忘了,你看,你还记着,拿来吧,”他接过信封放在抽斗里:“你们干得不错啊!可惜今年的退耕还林款了,上面都把拨给了外乡镇去了,你有什么困难可要说啊。”

杨云峰:“谢谢镇长了。”

杨云峰站起来要出门。

黄飞:“杨村长!以后当干部了,可要注意修养啊!”

杨云峰回头看着黄飞。

黄飞:“听我那小子说,你手上的功夫不浅,他到现在还痛着呢?”

杨云峰:“对不起了,我真不知道那是你的儿子,我要是知道,还真想教他几手,那本事,可不要再碰到我手上了。告辞!”

——一天下午,杨云峰正和王海江讨论“百草园”设计方案,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张请帖,杨云峰打开一看,是县委刘副书记的儿子结婚,刘副书记还附了一张纸条:“云峰,儿子办喜事,望你光临。”

杨云峰从口袋了拿出了100元交给那人说:“你明天给我跑一趟,给刘书记说明,我这里正忙,你看,王董事长在这里说工程上的事,我就不去了,有空一定到府上拜访,多说点好听话啊!”

那人接了钱回头想走,杨云峰补充了一句:“找个红纸包一下啊!”

——杨云峰家,那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杨支书,给!人家不接受,说是儿子结婚,让你去喝酒的,不收礼的,这不,钱给退回来了。”

杨云峰:“你见到刘书记了吗?”

来人:“见到了,人家那结婚场面咱都没有见过,真大啊!人家收红包都是挎着篮子收的,可是,硬是把你这个红包扔到地上了,我拣起来就往回跑。”

杨云峰和王董事长对望了一下,会心地笑了。

36[日/外/凉县县城]

卖报童:“卖报了,卖报了,好消息,戴手铐的村长,戴手铐的村长!咱们县的事情,快来看啊!”

人们围了过来买报。

那边远处,卖报的叫卖声。

人们回过头来,惊奇的眼神。

争抢着在树下看报的过路人。

卖报童手中的报纸特写《戴手铐的村长》——记滩头村村主任杨云峰

37[日/内/看守所]

王海江和老支书、老村长以及一部分两委班子成员到看守所看望杨云峰。

副支书老杨把几张报纸递给杨云峰,杨云峰戴着手铐的双手(特写)颤抖着。

杨云峰在看报,眼睛里的泪花。

老支书:“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开一个两委班子会吧,云峰,他们把你的支书和村长免了,可是,滩头村广大群众的心里头没有把你免掉,你还是村里的支书和村长,大家相信你,你还要领着我们村的老百姓们奔小康,这些困难和挫折都是暂时的,天还能老是刮风下雨没有晴的时候?”

老杨:“云峰,我们已经研究过了,每隔一段时间,我们要给你出一份情况反映,来给你汇报一次工作,你有什么提议尽管说,我们去完成,我们有决心按照你提出的计划一步一步达到我们的目的。”

村里那些事 篇2

春天,中午。白云躺在村长家的院门口,半闭着眼睛,懒懒地晒着太阳。院子里开了一桌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起,村长又在大声喊着,白云,白云!白云就知道,准是村长又和了一把。村长打麻将有个习惯,只要一胡牌,就会喊着白云的名字,好像这样子喊了就会有好手气。但是现在,白云只是把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它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走进院子,走到村长身边,摇几下尾巴,再在他的鞋背上舔两下表示祝贺了。阳光太温暖了,春天太美好了,白云不愿意中断这惬意的享受。作为一条资深的看家狗,它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权利这么做。谁让它做村长家的狗,一做就是十多年呢?

一辆黑色小车悄无声息地在村长院门前不远处停下。白云起先并没有觉察,等到它发现飘扬在空气中陌生人的气息时,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为自己越来越迟钝的嗅觉惭愧不已。它很快站了起来,跑到小车屁股后面汪汪地叫起来。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职,白云这次叫得格外卖力。村长发觉了,在院里大声喊,白云,谁来了?

车门开了,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大背头从车里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大背头摸了摸他那油光发亮的头发,扭头瞅了瞅白云,眼神里满是鄙夷。这让白云十分生气。它知道自己又老又丑,背上还有几块癞皮,但是,连村长都不嫌弃它,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无礼?它往前冲了几步,快冲到大背头的腿边了;它的吠叫也不再只是例行公事,叫得充满敌意。大背头站定,和白云对视着。突然,大背头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猛地朝白云踹来,正中白云肚皮。白云嗷地叫了一声,忍痛跳开了,大背头哈哈大笑起来。村长闻声从院里走出来,嘴里连声说,谁打我的狗?谁打我的狗?大背头迎上来,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村长说,您就是胡村长吧?我是赖有根,幸会,幸会!村长愣了一下,说,赖总?屋里坐,屋里坐。白云跟在大背头后面,准备咬他两口,但是村长回头朝它递了个眼色,白云只得悻悻地走到一边。它研究了一会儿大背头的小车,撅起后腿在小车车头前放了一泡水,总算感觉好些了。

白云这天的伙食不错。村长老婆杀了鸡,炖了肉。去年腊月村长带着白云进山时打下的野味也出现在中午的饭桌上。现在,白云面前的饭盆里,鸡骨头、猪骨头还有野兔骨头油汪汪地堆了半盆,但它一点心情都没有。那个踢了自己一脚的大背头,村长不但没有把他怎么样,还待他如上宾,在饭桌上和他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白云实在想不通,自己在村长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了十多年,临到老了却尊严扫地。这也罢了,最让它气不过的是村长的态度。

按说吧,平时,村长对它真是好得没得说。那一天,白云被主人送进村长的家门,村长惊奇地咦了一声,说,还有这么漂亮的狗?村长俯下身来,在它洁白如雪的皮毛上摸了摸,对老婆说,你看哩,它就像一朵云彩,我看咱们就叫它白云吧。就这样,白云这个漂亮的名号就归了它。那年,白云被和村长有过节的王麻子下了黑手,一条腿差点被王麻子弄瘸。村长把白云带到县城的宠物医院,宠物医生给白云又是打针又是消炎。村长还从狗大夫那里拿了药回来给白云敷,直到白云受伤的那条腿恢复如初。白云腿好后,村长明里暗里查了好几天,终于查出这事是王麻子干的。村长从派出所请来两个警察,又把王麻子喊到村部,把王麻子吓得两腿打颤,还没等警察开口,就一古脑儿地全交待了,还一个劲儿地给村长赔不是。村长虎着脸,把王麻子的好话听完了,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一幕,都被跟着去了村部的白云看到了。可是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白云有些郁郁寡欢。吃完饭,村长和大背头在客厅里说事。要在以往,白云准会跑进客厅,趴在村长腿前,竖起耳朵听主人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村长在讲些什么。但是今天,白云不打算这么做了。它满腹心事地躺在客厅门前的地上,不时也斜着眼朝村长和大背头看去。它多希望村长和大背头能谈崩啊,那样的话,村长就会像骂王麻子一样,把大背头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大背头一行几人赶出他家的客厅,把他们赶进停在门前的那辆小车,让他们灰溜溜地从村里消失。是的,让他们从村里消失——大背头他们几个的身上,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气味,在这之前,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气味。这气味让白云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只有他们从村里消失了,这气味才会跟着他们一块儿从村里消失。他们一刻不走,这气味就会一直在村子里飘荡,让白云无端地感到不安。没错,大背头踢了它一脚,但是这并不重要。此刻,让它越来越不舒服的是这种气味。

村长并没有和大背头谈崩。临走时,白云看见大背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村长,村长让了让,收下了,把信封交给老婆,村长老婆把信封拿进房间。村长满脸都是笑,他把大背头送出大门,送进小车,又目送着小车吐出一股白烟,呜地一声跑开。那气味终于走远,白云吐了口气,立即决定不跟大背头计较了——临走时,大背头还狠狠瞥了白云一眼。村长踱到白云身边,骑到白云脖子上,搂着它的头,提着它的耳朵,在它身上挠起了痒痒——这是村长对白云表示亲热的方式。村长等着白云像往常一样,摇摇它的头,舔舔他的手,然后舒服得浑身直打哆嗦,但白云却反应冷淡。它拧了一下身子,从村长胯下挣开,一溜烟跑到院外去了。村长失望地拍了拍手,说,咦,这狗东西?

春天将要走远时,村子里热闹了起来。来了一队人马,把以前窄窄的村村通公路扩宽了一倍。这队人马走了,又来了一拨人马,他们把村里河滩上茂密的杨树林砍了,开进来好些机器,把那块河滩地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水泥砂石也运了进来,河滩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不出两个月,河滩上以前长着成片杨树林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围着好几栋房子,房子上竖着大烟囱。接着,建房子的机器开走了,又进来一些更加怪模怪样的机器。几天之后,那些机器在院子里发出轰轰的怪响,房顶的烟囱也开始往外冒烟。院子里来了一些人,整天在里面走来走去,忙碌着。

对于村子里的这些变化,白云一直忧心忡忡。马路修宽了,进出村子里的大车小车多了起来,这让白云发现在马路上溜达越来越不安全,有时,就算在马路边拉泡屎,也得看看后面有没有汽车开过来。最可恶的是那些司机,经常隔了老远就猛地揿响喇叭,把白云它们吓得心惊肉跳。杨树林是白云的爱情圣地,但是现在也没了。那年,白云情窦初开,和冯四家的小母狗阿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它们多次在杨树林里幽会,终于在那里完成了它们的第一次好事。杨树一棵棵倒下,过去的那些狗一条条地在白云面前出现:阿花,小白,赛虎,小美……夏天的河滩,河风吹过,杨树叶哗哗作响,杨树林下,又阴又凉。当年,白云曾无数次地和这些狗一起在杨树林的阴凉里奔跑嬉戏,这里留下了它太多美妙的回忆。现在,那些狗们杀的杀了,卖的卖了,死的死了,像它白云一样活到现在的已经没有几条。白云刚开始发现那些工人们砍树的意图时,就曾试图对他们进行过阻挠:它跑到河滩上,冲着那些工人们又咬又叫。但是他们当它是一条疯狗,根本就不加理会,白云急了,冲进杨树林,它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够着一个工人的裤管,就被他们操着家伙追了出来。要不是跑得快,它早就被那把差点甩到身上的大砍斧给结果了性命。这个时候,白云才深切地感受到身为一条狗的悲哀:它根本无力守护它的家园。

让白云度日如年的,还有从河滩上那座院子里传来的机器声,从院子里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白云觉得机器声把村子里的秩序全搅乱了,乱得一塌糊涂。以往,白天里,村子鸡飞狗跳,羊咩牛叫,孩子哭娃儿闹,在白云听来,那些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到了晚上,村子里多安静啊,静得连天上的星星滑落的声音都能听到。在那样的晚上,白云的梦做得又香又甜,只要稍有动静,白云很快就会惊醒,去履行一条狗应尽的责任。但是现在,白天里,机器的声音盖过了村子里所有的声音,就是到了晚上,机器的声音也不停歇,这让白云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些异样的响动,有时候,哪怕有人从院门前走过,白云都无从察觉,这让白云感到无比的愤懑和懊恼。还有烟囱里的黑烟,整天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缠绕,把天空也熏坏了,把云彩也熏黑了。那院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妖怪,面对这个妖怪,白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这些日子,白云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老得对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老得好像都不配再做一只狗,老得配不上白云这个美好的名字。

白云能够猜出来,村子里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和大背头有关。从第一拨修马路的人马来到村子开始,大背头就不时带着几个人,开着黑色小汽车在村子里露面。他们有时到村长家,在那里打牌,喝酒,吃肉;有时到河滩边,看工人们砍树,盖房子,搬机器。大背头每次在村子里出现,他身上那种气味就会像鬼魂一样在村子的上空飘荡,让白云一刻也不得安生。村子里出了这么多事,让白云越来越觉得那气味就是一道可怕的魔咒,这魔咒催生出了机器的怪叫、烟囱的黑烟,还有让白云感觉越来越憋闷的空气。只要大背头到村长家来,白云见他一次就咬他一次,弄得村长每次都手忙脚乱。村长对白云越来越有意见了,每次大背头一走,村长就会对着白云骂上半天,说白云不分青红皂白乱咬一气,不给他长脸。有一次村长骂着骂着,还气急败坏地踢了它一脚。白云低头耷脑,任由村长骂着,心里充满了悲凉。村子不像以前的那个村子,连村长也不像以前的那个村长了。它恨恨地想,难道他不知道村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吗?难道他闻不到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吗?

这一天,还不等大背头跨出小车,白云就在车门边狂吠不止,弄得大背头没法下车。村长从院里跑出来,把白云喝退了,总算给大背头解了围。白云被村长挡在身后,无比愤恨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大背头从车上走下来。大背头用分外恼怒的眼神朝着白云扫了过来。人和狗的目光相遇,在这一瞬间,白云看到大背头眼神忽地一颤,然后迅速闪到一边。大背头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问村长,老胡,你这狗养了有些年头了吧?

十三年,是条老狗了。村长说。

十三年?难怪。是太老了,老得都不会认人了。大背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这狗东西,是有些不识好歹。

狗老了,容易成精啊。不过,我听说狗肉越老越补,要不,今天我们就把它给宰了,来个狗肉宴?放心,我会给你出个大价钱,一个大得你想都不敢想的价钱。大背头扭头对村长说。

村长低头瞅了瞅胯下的白云,脸上堆着笑说,吃狗肉?可是我不会杀狗啊。

这个好说。我新买了一杆猎枪,进口的,就在车里,还没来得及开张呢。要不,今天就借这条狗试试家伙?

可是……狗杀了,没人会收拾啊。我们这儿没有吃狗肉的习惯。村长揪着白云的脑袋,脸上冒出一层油汗。

你们会弄不?大背头扭头问他的两个同伴。两个人摇摇头,大背头又问村长,村里也没人会弄?

这个,还真没有。

大背头笑起来。他亲热地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老胡,我只是信口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啊。再说了,我怎么能夺你所爱呢,是不是?村长擦了一把汗,说,这狗东西,我迟早要把它拴起来,看它还老实不老实?

看着大背头他们进了院子,村长才把白云给放了,然后又迅速关上院门。白云冲着院门狂叫几声,又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终于无计可施。它甩着尾巴,急躁地在院门前兜起了圈子。终于,它甩开四蹄,朝着村口奔跑起来。路上,它遇上了好几条狗,带着它们一起朝村子南边的花果山奔去。它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气味,而此刻,带来这种气味的人就坐在村长家里,与村长喝酒聊天。它要远离它们,越远越好,哪怕只是一时半会儿。

那天,白云回来得很晚。白云回到家时,大背头他们已经走了,它的食盆里,照例盛了半盆油汪汪的剩饭剩菜。白云一进院门就朝放着食盆的角落走去——带着一群狗在花果山转了半天,它饿坏了。食盆里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这气味不同于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而是村长和大背头他们喝酒猜拳时饭桌上的气味——酒精的气味。白云顾不了这么多,低下头就埋头猛干起来。但是,还没等吃完,它就忽然一头栽倒,不省狗事了。

等白云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属项圈。连着这个项圈的,是一条短短的皮绳,皮绳的一端系在院门的铁栅栏上。被项圈箍住脖子的感觉实在让它不舒服。白云站起身来,甩了甩尾巴,筛了几下身子——它试图猛跑几步,藉以摆脱项圈和皮绳的束缚。但是事与愿违,除了脖子被它这一跑勒得更加生疼之外,它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果不算院子的铁门被它弄得“哐当”一声响的话。白云不死心,它又试着向前冲去,结果仍是一样:脖子被勒得更紧,铁门碰在墙上发出的声响更大。白云被激怒了,它狂叫几声,一次次地向前后左右跃去,又一次次地被皮绳和铁门拽了回来。直到最后,它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项圈勒断了,实在再没有气力和项圈、皮绳以及铁门战斗了,才停了下来,吐着舌头,咻咻地直喘气。村长蹲在离它不远的地上,神色木然地说,狗东西,我把你当人看,你偏把自己当狗看。这都是你自找的,要怨的话,可别怨我。

在白云被拴进院子十多天之后,大背头又进村了。他的小车还没开到村长院门口,白云已经觉察到了小车发动机的声响——一连被关了十多天,除了村长家院子这方小小的世界,白云什么也看不到。正因为什么也看不到,它的耳朵开始变得好使起来,尽管河滩边机器的怪叫声仍然隐约可闻。接着,白云又闻到了大背头身上那种给村子带来灾难的气味。白云跳起来,也叫了起来,它的脖子又一次被勒得生疼。但是这次,它管不了这么多。在院子里关了十多天,白云变得像个思想者。从出生那天起,它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晚年竟会如此凄凉:会成为一只被皮绳拴着的狗,这是做狗的耻辱!而这耻辱,一定是和机器的怪响、烟囱的黑烟一样,是由大背头那种气味带来的。活了十三年,作为一只狗,这已经是一个很不简单的数字,白云觉得自己很值了:见过了那么多的人,结识了那么多的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就算老天发发慈悲,让它再活上三年五年,它也不想再活了。它觉得自己活够了。人变了,狗变了,整个村庄都变得一团糟了,再这么耻辱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村长跑到门口看了看,从院门上解下皮绳,要把白云拴到院门口的椿树上,好让大背头他们进门。出了院门,白云看见那辆小车停得远远的,大背头他们站在车旁。白云一见大背头,便向他们站着的方向拼命挣脱,村长弓着腰撅着腚,卯着劲儿把白云往回拉。大背头边抱着膀子看着村长和白云一人一狗之间的较量,边和同来的两三个人指指点点。村长累得气喘吁吁,村长婆也从屋里赶出来搭手,两个人总算合力把白云系到了椿树上。村长抹把头上的汗,走到大背头旁边说,没事了,没事了,赖总请屋里坐。大背头边往院里走边回头看了咆哮不止的白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

院门关上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的说笑声从院子里传出,和说笑声一起进入白云身体的,还有那种气味。白云仍然怒吼着,一次次地向着院门猛冲,椿树的枝叶在白云发起的无数次冲锋中簌簌抖动。终于,院门开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一行人站在门口。大背头紧皱着眉头,村长手里拿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走到白云身旁,说,狗东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村长说着,挥起木棒就向白云劈来。白云迎着木棒挥来的方向纵身一跃,木棒在它脑门处划出一道弧线,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村长弯腰去捡棒子,大背头在身后说道,算了,老胡,我们还是走吧。环保局来检查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村长一脸歉意地说,好吧,好吧。

白云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它朝着大背头走向小车的身影,开始了一轮更为惨烈的冲击。它脖颈处的皮肉已被磨破,点点血水滴到地上;项圈一次次深深地嵌入皮肉,勒得白云呼吸困难,以致它不得不一次次把舌头从口里吐出来。椿树的枝叶抖动得越发厉害。白云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听不到从河滩边院子里传来的机器怪响,看不到烟囱里升起的黑烟,也不再惧怕那种恐怖的气味。此刻,在它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现在,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冲上去,冲到大背头身后,在他的腿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让他的血流上一地,然后狼狈地滚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最后一次,白云用尽全身气力腾空而起,终于,项圈断了,它像一只离弦之箭,倏然射到大背头身后。

啊……狗……

大背头来不及反应,就被它的利齿咬上小腿。白云下口凶狠无比,但却未能如它所愿在大背头腿上撕下一片肉来——大背头裤子的布料太柔韧了,它的利齿根本无法穿透。大背头惨叫一声,脸色煞白;村长抡起手中的木棒,打在白云的背上,但它感觉不到疼痛。大背头躲进小车,冲村长歇斯底里地吼道,快,快,给我打死它!当村长再一次抡起棒子时,白云一闪身,从村长胯下逃走了。

白云跑出几十米,跑到隔壁王三家的猪圈旁,回头看了一眼。小车已经发动,屁股吐出一股白烟。村长并没有追上来,他提着棒子站在车旁,朝着白云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巴,恨恨地骂着什么,但是白云听不到。白云看了一眼村长家的院子,院门前的椿树,又向着村长汪汪叫了几声,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向着村外走去。

一路上,白云走得很慢。它不时偏着脑袋,看看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子;又仰着脖子,听听从它头顶穿过的风,瞅瞅天上的云。十多天没出门,白云发现村子变得越来越糟糕。房子灰暗,天空雾蒙蒙的,树上的叶子也不如以前那么新鲜,几朵云彩有气无力地在空中盘旋,往东边飘一下又往西边飘一下,像是被底下的黑烟熏得迷失了方向。空气中有股焦糊的味道,风吹到它还在滴血的脖子上,让白云觉得一阵一阵地发疼,这种疼痛的感觉就和那次在县城时狗医生给它搽上消毒水差不多。白云边走边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村长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它不想再被村长骂来骂去,不想被村长拴到院里的皮绳上,更不想在村长家里闻到大背头身上的那种气味。大背头,对。白云抽抽鼻子,觉得大背头应该还没有走远,它立刻知道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自从河滩上的房子建好后,大背头再到村里来时,在村长家喝完酒打完牌,就会去河滩上的院子里,白云有好几次看到大背头的小车就停在院子外面。白云打定主意,马上振奋起精神,向着河滩地的方向奔去。路上,白云遇到赵六家的花背狗,朝它汪汪叫了几声,花背狗马上跟着白云跑了起来。白云又遇到王麻子家的小黑,朝它叫几声,小黑也跟着它们飞奔,接着,又有好几条狗加入了它们的队伍。白云集合了十多条狗,率领着它们浩浩荡荡地直奔河滩而来。村里有人发现了这群声势浩大的狗,不知道它们要去做什么,有好奇的,便远远地跟着,想看个究竟。

河滩上,院子外面,白云并没有看到大背头,也没有看到他的车。白云率领众狗在河滩的高处站定,一时寂然无声。找不到大背头,它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它茫然四顾,河滩上一片荒凉。烟囱还在冒着烟,机器还在轰响着,院门前站着两个戴着大盖帽的人,向着这边张望。它转过身子,走下河滩,走到哗哗流淌的清水河边。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白云的嗓子干得不行,它想下去喝点水。就在把舌头伸到河水中的一刹那,白云发现河水的味道有些怪。它停了下来,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的清水河。清水河已经不清了,它有些发绿,有些发黑,还有些发黄。白云想在河水中找到自己的倒影,但是哪里找得到?清水河已经变了,变得让它几乎认不出来了。白云仰起脖子,向天长啸。接着,它又遽然奔上河滩的高地,对着河滩上的院门,发出悲怆的、低沉的嘶吼。花背和小黑们也跟着怒吼起来,一时间,河滩上众狗狺狺。

这狗,莫不是疯了?围观的人中,有人问。

疯了?它才没疯呢,它是闹心。整天听着机器响,看着黑烟飘,人都闹心,何况狗?

听说市里要下来检查了……这人话还没说完,狗们忽然不叫了。

是大背头回来了。白云又闻到了那种气味,那气味就在眼前,清晰可辨。大背头从小车上走了下来,面朝白云站定。白云和他对视着,忽然,它又发出一声带血的长嗥。这一声响过,众狗喧哗,狗叫声像是一片汹涌的潮水,向河滩上铺天盖地漫涌而去。

这该死的狗!大背头喃喃着,把手向后伸出。把枪给我。

有人在惊呼。大背头的手微微颤着,端起枪,朝着白云,闭上了左眼。白云向前冲了出去,它的身姿迅捷而优雅,像是一道白色闪电,直直地向大背头手中的猎枪劈去。

砰。

村里那些事 篇3

十年前,老孔自己要求调到了偏僻的月亮岩村。

老孔来的那年,学校对面的鸡公山上除了鹅卵石,啥也没有。老孔每天放学后一个人没事就去山上捡鹅卵石。捡了一段时间,老孔的心里慢慢的就有了想法。老孔开始有规律地捡。东捡一堆,西捡一堆。山坡上不久就捡出了一些空地。那时,谁也不知老孔要干啥?

但一个月后,老孔开始挖坑时,村民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老孔要栽树。

不久,山上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在微风的吹拂下,那些小松树东倒西歪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老孔栽完最后一棵松树苗,扶着锄头,擦了擦汗,心里竟有了一种胜利者滋味。

那天晚上,老孔还特意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沱牌大曲。

后来,老孔的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没事就去山上转转,除草,施肥,浇水。小树苗慢慢地长大了,老孔的心里,每天都灌满了喜色。但忽然有一天,村长把老孔叫到了村委办公室。村长拿出一份文件,在老孔的面前晃了晃,说,那鸡公山是村里的地,那山上的树木肯定也是村里所有,现在,村里准备把那些树苗全部收回!但考虑到老孔前段时间的辛勤劳动,决定付给老孔一笔补偿费,问老孔有啥意见。

老孔彻底地愣住了,望着村长,傻子似的没说话。

村长咳嗽了一声,也没看老孔,自顾自地说,这是村里研究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希望老孔能理解。说完,拿出报纸包着的一叠钞票摆在了老孔的面前。

老孔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钱我不要。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后,村长在鸡公山上召开了村民大会。村长首先宣布了山上的树木归村里所有,谁也不能乱砍滥伐。说完,村长看了看大家,又说,经过研究,村里决定把鸡公山承包给私人,有意者可以投标。承包期十年,标底暂定一万元。

村长一说完,大家立马就闹哄哄地嚷了起来。

那天,老孔也参加了会议。老孔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但最后的结果,老孔却以三万元的承包金得到了整座林子。

十年后,老孔真的老了。老孔早就退休了。退休后,老孔在林子里建了一座小木屋,每天没事就在林子里逛逛,看看。那时,山上的松树,也全长成了碗口粗的大树。那细如牛毛的松针,掉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仿佛铺上了一层绒绒的地毯。老孔踩在上面,听着松涛阵阵,心里特别的舒坦。

有时,老孔还会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躺在松软的松针上,头枕着手臂,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蓝天,看那白云飘来飘去。

那天,老孔刚一躺下,身子里一下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老孔听着鸟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脑里慢慢地开始恍惚。老孔仿佛看见了去世的老伴。老伴正微笑着向他姗姗地走来。老孔忙爬起身,向老伴来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老孔的时候,老孔已静静地躺在了一个土坎下。

后来,在处理老孔的后事时,村长从小木屋里发现了那份叠得规规规矩矩的合同。合同里有一个存折,存折里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里面的钱,先拿出三万元支付承包款,其余的拿来维修学校。另外,这些树木就送给村里了,希望大家好好地保护,千万不要乱砍滥伐。

村长转身看了看屋外,慢慢地把手中的合同撕得粉碎。

村里那些事 篇4

有时候,人还不如一只鸟。20世纪80年代前,甚至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村庄。他们早晨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柄锹出去,晚上还是拿着那些东西回家,年复一年,直到老死。村后的坟山上,埋的都是整个村庄里老掉了的老人。

我常在人们收工后,找一把锹,踏着月光,去田里看看庄稼。这其实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但我喜欢这样做,因为在村里,我似乎是一个闲人,无所事事。我把水从别人家的田里放到自家的田里,又把水从自己家的田里放出去,我觉得这样很有趣。这时候,村庄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雾气之中,静谧无声。可有一次,在突然间,我听见一声声“咕咕――”的B叫声传过来,它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成凄厉状了。

那是猫头鹰在叫。猫头鹰一般在夜间鸣叫,它是一种不祥的鸟。它的叫声本就恐怖,加上从坟地那边传来,显得更加阴森可怕。要是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就预示着村里要死人了。祖父说,猫头鹰在叫唤要死的人的名字,当它鸣叫的时候,你把耳朵贴在水缸壁沿上,就可以听出它在叫谁,水缸就类似于鸟语的翻译。我多次听过猫头鹰叫,但每次我都不在水缸的旁边,今天也是如此。我把铁锹插在地上,静静地听了一会,没多久,它就停歇了。祖父睡在床上多年了,他衰弱不堪,全身浮肿,看看快撑不住了。村庄总是有疼痛之时的,这一次要轮到祖父了。果不其然,过了几个月,他就静静地走了。

后来,我们在上学的路上,从一棵柳树洞里抓到过一只猫头鹰,它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晶亮晶亮的眼珠转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鸟有那么大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眼睛里闪动的神秘的光芒。我们害怕极了,在河边把它放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注意村庄里的鸟了。在我的眼里,大多数的鸟仿佛是有着巫术的,村西头的乌鸦也是如此。乌鸦是冬季留在村里的鸟类之一,让人惊讶的是,在冬季,乌鸦的数量似乎多于往常,它们黑压压地蹲守在村头的树林中、草窠里;它们各叫各的,互不相干,没有鸟停下来,去听另一只鸟说话,乱糟糟的,场面很混乱。那年春节前,过小年的头一天,我站在霜雪覆盖的草地上,满怀心思地看着它们。

母亲在屋里唤我吃小年饭了,菜肴是一只火锅,突突地冒着热气。火锅里别无他物,是一把咸菜,和着水在煮。我吃了一小口,就不想吃了。母亲说今天菜里加了点油,要比往常好吃多了,多吃点。可我还是吃不下,我来到村西头,看见原先金黄的颜色已经暗淡下去的草垛上,还有在地垄边散落着许多黑点,那就是乌鸦。我稍稍走近一些,就会有乌鸦被惊飞。有一只被我惊动的乌鸦,还围着我飞了一圈,方才远去。村庄总是和贫穷相伴,我想,村庄里的乌鸦也是贫穷的鸟。

乌鸦在聚集着,越聚越多。村里人知道,乌鸦开会,村里会有灾难发生,乌鸦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谁家就不吉利。村里人都密切地注视着这群乌鸦的动向,提防它们一不留神就栖息在自家的房屋上。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小股乌鸦飞到了王三家的马头墙垛上,王三大怒,挥动着竹杆驱赶着它们。可那些乌鸦从墙垛上跳到屋檐上,从屋檐上跳到屋脊上,就是不从他家的屋顶上离开。精疲力尽的王三,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了几句,终于放弃了驱赶。

我靠在草垛上,草是牛整个冬季的食料,也是猪棚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稻草的温暖抵消了村庄在冬季的寒冷。草垛为我遮挡着从北面吹来的冷风。那从长江北面吹过来的风,会深入到人的骨髓之中,痛到我的心灵的深处。我靠在草垛上,拿出一本书来。我向往的大学就在江的北面,它如同海市蜃楼,在我手里的册页中时隐时现。我用书当枕头,望着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一只鸟飞过。我无聊地想起了那只绕我飞翔一圈的乌鸦,而正当我想起它的时候,肚子忽然痛了起来。

很长的日子里,我全身乏力,不想吃东西。紧接着村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了,王三也不例外。乡村医生背着药箱在村里走来走去,但病倒的人越来越多。起初人们以为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健,抵抗一下就行了,用不着费事去医院,但现在他们觉得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村里人对乌鸦的厌恶和畏惧与日俱增。那天晚上,王三的女人在群鸦呆过的林子里烧了些纸钱、撒了点米,而后偷偷地在家里绣起了喜鹊。在村里,王三的女人在刺绣上的功夫是一流的,她的手艺曾经博得村里所有女子的一致认可。那天,我终于看到了王三的女人绣的喜鹊,枕巾一般的大小,是两只喜鹊的双喜图。那件绣品就挂在王三家厢房的侧壁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村里人把结婚、生子、上大学、疾病痊愈诸类好事都归功于喜鹊。不光是村里人这样,似乎从古到今,从村里到县里,人们都是这样认为。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古时有个叫黎景逸的人,居住在空青山,有个鹊巢在他的身边,每天他都以饭食喂它。后来邻近有个丢失布匹的人,诬谄是景逸偷盗的,景逸打死也不承认。刚刚想施刑,景逸看见他的喜鹊栖在狱楼上,向景逸作报喜传语之状。当天他就被赦免了。后来才知道,是喜鹊化成人,假传圣旨,帮助恩人脱了大难。照此故事所说,喜鹊和乌鸦不同,它是给人报喜的好鸟。

王三的女人刚刚把喜鹊绣好,果然就有人传说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我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也好了起来。母亲说,喜鹊似乎在王三家的枣树上叫了几声,就飞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叫过。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忽而又暗淡起来,病中的我如同狱中的黎景逸,多想从窗外的枝头上,看到一只报喜传语的鸟,让我脱离疾病的羁绊,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见。十几天后,我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起来,没有打针吃药,村里的病人也一个一个地恢复了健康。

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喜鹊和村庄关联不大,因为一年到头,村里并没有多少喜事,即使有人生个孩子,也是穷命,没有什么可贺喜的。没有喜事的村庄,自然也就没有喜鹊来报喜了。在村里人看来,和村庄联系最多的鸟,要数布谷和燕子。每到插秧的季节,布谷比人还要着急,它在远处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播谷,播谷!”村里的年轻人学着它的声音回应:“布谷谷,布谷谷!”像调皮的学生跟老师唱歌时,改变着老师的调子。布谷的叫声很幽远,你甚至找不到它所在的位置。听到它的叫声,我们常为晚一两天播种而感到羞愧。鸟语是鸟自已的语言,它们婉转的叫声是为了吸引同类,但布谷的鸟语不同,它是说给村庄的,声音的里面是一种对自己无关之事的焦急。

燕子总在人的屋檐下做窠。燕子的到来,给主人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燕子选择的是高大明亮的屋子,有时候,它还会在屋主人家筑上两个燕巢,这让主人更为得意。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燕子。即使白色的燕粪落在人的头顶上、肩膀上,那人也不恼,顶多把它擦掉了事。更为关键的是,燕子是消灭害虫的益鸟,它不知疲倦地在帮助着整个村庄。

村庄的鸟很多,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不管我认不认得它们,它们都在村庄的周围飞翔。鸟把种子丢在屋顶上,就飞走了,瓦楞上的草就是它们的杰作;鸟把一棵树上所有的虫子都啄死了,这棵树后来长得高大挺拔;鸟从一片玉米地里扑愣愣地飞出来,惊跑了一只正在拱山芋地的野猪,后来这片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是让一只鸟改变的,而事实是,飞来飞去的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村f。

然而,这些鸟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羡慕的鸟是大雁,它们是不属于村庄的鸟,也不在村庄停留,只是路过村庄。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在天高云淡的初秋,我看到了无限自由的大雁,排成一字队形,飞过村庄上面的天空。

终于把忧伤的事读完了

在小河里洗个澡,我的疲劳像身上的泥巴一样,被水冲洗干净了。我把化脓的脚踝也洗净,把蚂蟥叮咬的伤口上的血止住。这时黄昏的晚霞淡下去了,像少女的脸一样妩媚。我已经不再注意这些了,我无力地躺在沙滩上,对着身边的一丛小草傻笑了。

我在想着今天干的活:割了半亩的稻子,拨了一些秧苗。我在筹划着明天的事:再割了半亩的稻子。对于后天的事我不再去想了。之后,我开始想别的事情,一些和生活无关的人和事。我不知道那些小草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反正在我睡下时,突然有其中的两棵歪过来,撩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痒痒的,惹得我笑出声来。

这是夏天的事。秋天呢,我在山上砍柴。十五岁那年,我已经砍了多年的柴禾了。我习惯于在一棵树下,砍出一小片地方来,把柴禾捆好,然后,躺在树下睡上一觉。当我在树下睡觉时,我的身体就成了昆虫的旅馆,它们钻进我的衣服里面,那里温暖、柔软,也许它们会在里面睡上一觉,然后走开;更多的是它们忙不过来地叮咬我的皮肤,吸我的血。我很累了,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它们闹腾。

有一次,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在我的耳边嗡嗡的叫着,我知道它在寻找吮吸的部位。果然,它在我的手臂处停了下来,把它那长长的吸管悄无声息地探进了我的肌肤。我不动声色。等它慢慢地喝足了,想飞走的时候,我猛地一下握紧拳头。肌肉收缩,蚊子的长长的吸管拨不出来,它的脚乱蹬着,吸饱了的血亮的肚子在我的手臂上晃来晃去,却飞不动了。看着它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把家里的那头母牛牵到山上,它的身后跟着一头两个月大的小牯牛。我们家的活计就靠这头老母牛,一到犁地耙田的季节,老母牛的脖子上就被勒成二道深深的血口子。伤口是牛虻的乐园,一到晚上,牛虻们就围在那里吮吸老母牛的血。我很可怜它,对小牯牛说,你快快长大,长大了你就可以帮你母亲一把。

老母牛在此以前曾经生过一头小牛,长到二岁的时候,我母亲把它卖了,换回的钱很快就花光了。这次,我母亲决心把这头小牯牛养大,再也不舍得卖了。放牛时,我总喜欢带一本书,带书不是为了看书,我带书的目的是把书当作枕头,躺在大石头上想事情,枕着书可以想得很乱很远。

鸟从头顶飞过,洒落的是动听的歌声。看着鸟飞过去时,我回头无意中看见老母牛站在我的身边,也许它站在我身边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它不声不响地,坐在我的身边流泪。后来我才知道,老母牛的儿子,那头刚生下来二个月的小牯牛刚刚被一群豺狗分食了,在对面的山洼里,留下了一堆白骨。我悲伤地牵着老母牛回到家里,一路上,它非常平静,默默地跟着我,它似乎懂得了一头牛的宿命。之后的几天,它停止了进食,五天后,老母牛死了。

我还养了一条狗。其实,狗在村庄里是平常的事。一到晚间,狗吠声此起彼伏,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村子里人养狗是为了防贼,我养狗却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偶然从一个邻居家带回了一只白毛小狗,从此它就总是跟在我的身后。狗不会因你贫穷而离开你,而且常常因为你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或者由漫长的时间来证明它的忠诚。在微弱的月光下,我扛着铁锹去田沟里放水,狗跟在我的身后,为我壮胆;我从学校回家,狗从山梁上看见,会奔跑几里路来迎接。

就是这只狗,被一个偷鸡贼打死了。偷鸡贼偷鸡有一种手法:在鸡睡着时,把手轻轻地伸到鸡的肚子下,鸡就不鸣叫,鸡只要不鸣叫,就可以被顺利地偷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狗的眼睛和鼻子。于是贼就用***先把狗解决了,然后才能偷到鸡。一天晚上,狗的尸体和一窝鸡被偷鸡贼用麻袋装走了。

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我知道,在冬天,单薄的柴门挡不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我把家里的火炉生着,烟呛得人阵阵咳嗽。那年冬天,村里的一个瘫痪的老人冻死了。她是五保户,没有儿女,住在倒坍的祠堂的门楼里。那个门楼就在我家的隔壁,就在她死后几天,我总觉得在我生着的炉火里,或者在我书桌上的煤油灯的火焰里,都能看见她的影子。在寒冷中死去的人,他的灵魂也怕冷。

我在读书的同时,也在读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忧伤。那年,我踩着积雪,和我母亲一起去我父亲住的地方讨要一个学期的学费。可是我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空手回家了。晚上,我从山上偷砍了一根树木,扛到城里卖了,卖了十元五角钱。我在寂寞和迷茫中完成学业。高考的那几天,我得了疟疾,我像疯子一样地抖动,高烧说胡话,像是有一种不好的征兆。等我咬着牙考完试,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就在我挥汗高考的时候,祖父去世了。

村里那些事 篇5

这是他晚年最期待的生活。

就在这一次次会议上,74岁的陈先良就大陈村的河堤整治表过态,也为“美丽庭院”建设提出过意见。村里100亩海塘的招标,陈先良把每一个步骤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是村里的事儿,他和村里的成年人,都有资格参与决策监督。

“我年轻的时候就盼着,人民当家做主,村里的事能让老百姓凑一起讨论。”这个冬天的一个上午,陈先良端坐在村子的祠堂里,戴着老花镜读报纸。

他是村里的文化人,当过兵,教过书。即便这样的人,在2014年之前,他从来没享受过参与村里决策的政治待遇。

终于在前年,宁海县推行的一项政策,让他的角色有了重大改变。

老村里的新变化

大陈村的祠堂,就在村子中心。这个陈氏家族的精神寄托之地,也是大陈村的政治中心,村委会就设在祠堂里。

不过在2014年之前,陈先良,这个陈氏家族中的文化人,也很少踏足这里。村干部和村民就隔着一道门,可在他心中,如同大陈村到宁海县城的距离。

“几年前,村民可不爱往村委会跑。”陈先良摇着头,用手点着桌子,“见到村干部,都躲着走的。”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祠堂成为他和老街坊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冬天,他总是喜欢到祠堂外晒晒太阳,眯起眼睛看看村里的公示栏。也有村民在这里玩会儿麻将,一边扔出“西风”,一边念叨两句村子里的新动向。

这个变化,源于宁海县在2014年推出的《宁海县村级权力清单36条》,并建立了社情民意发现机制、群众诉求办理机制、权力监督约束机制和干部作风保障机制“四位一体”的基层治理体系。

这份权力清单,包含村集体民主管理事项方面的19项权力和村集体便民服务事项方面的17项权力。每一项都有详尽的流程设置。

比如对于村级重大事项就规定了“五议决策法”,凡涉及村集体和村民利益的多项重大事项,当由村党组织提议,接着两委联席会议商议,后交党员大会审议,待村民代表会议决议后,留足3天公示时间,两委会组织实施决议。

这些内容,陈先良背得滚瓜烂熟。在宁海的每一个村子,关于36条的宣传随处可见。祠堂门前的电线杆上,就有36条的宣传标语;36条的漫画,也出现在村里主干道两侧的墙上。

有了这份权力清单,陈先良发现了村里的很多变化。

当了一辈子老师,这位老人从不求人,但他知道“规矩”。过去,在村子里想办点事得到处跑,提着礼品哈着腰求村干部,还不一定办得成。而现在,村干部甚至会上门服务,就连村子里出不去门的残疾人,办事也顺当了。

说话间,村干部进进出出,碰见陈先良,都会点个头打个招呼,念叨两句公示栏里的新项目。

村民代表也受村民欢迎了。一旦有村民代表参加村里的讨论,散会后,他们总会被大伙儿围住。“这是大伙自己选出来的,他的话我们都信”。

当然,陈先良本人及其他村民,也能按流程,参与到村里重大事项的决策中。比如,村里的水环境整治工程,陈先良就在祠堂门口和村干部讨论过。祠堂里新修的戏台,村干部也吸收了村民对戏台装饰的建议。

还有一些变化是直观可见的,比如村里的卫生。

即使在前些年,村里也很难找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多年前,陈先良的儿子结婚时,村里根本找不出能举办宴席的地方。桌子就架在垃圾上,猪晃晃悠悠拱过来,惊得外村的宾客压根儿坐不住。现在,大陈村的每条街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变化,也出现在宁海的海头村。

海头村村官陈彦伶,曾细细地在海头村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走了一遍,最终写了一份关于海头村最近两年来变化的报告。在她的报告中,海头村的公共卫生是重头。村里的7个公共厕所,即使在夏天,也闻不到太多异味。这些变化,陈彦伶归功于36条:“所有事都按规矩办,哪怕是打扫公共厕所这这件小事,村里当然越来越好了。”

还有一些从数字可见的变化。据宁海县纪委工作人员介绍,去年,宁海县新增上访为零。他还表示,自从36条推行以来,干群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跑到上级部门反映村干部问题的村民多了,但都是老问题。

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

陈先良所期盼的“人民当家做主”,其实早有宁海县力洋镇的村民就体会到了。

2014年年初,宁海县刚刚推出36条时,力洋镇纪委书记徐建岳便申请在该镇做试点。

徐建岳还清楚地记得,该镇力洋村活动中心建设工程的每一个细节。

早在几年前,力洋村就开始酝酿修建活动中心。这是10年来最大的村级工程,造价625万元,村干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拍板。2014年,村里决定按照36条来走一趟,先用五议决策法征得村民同意,再依照工程流程图实行招投标管理。

“这意味着,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在徐建岳心里,这是场实验。

这一年,因为这项工程,村里破天荒召开了一次村民代表大会。200多号人挤在一起,他们将代表力洋村的3000名村民对设计方案的意见。

在县里工作的村民代表也特意请了假赶来参会,“想看看到底是干啥”。

正值夏天,可在那间大会议室里,200多人,丝毫没有一点热烈的气氛。有村民小声嘀咕:“一直以为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我们坐在一起能讨论出来个啥?”在他们的印象中,活动中心修成啥样,理应由村干部决定。

村里的老人,也有不少参会的。尽管村干部见了他们,也会客气地打个招呼,可在这间会议室,这些老人的目光始终落在村干部身上。

终于,在村干部的鼓励下,有村民打破沉默,尝试着表达顾虑:“设计方案这么专业,我们也看不懂,找我们商量没啥用。”

发问一出,村干部特意请来的设计师登场,开始阐述设计方案。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设计师阐述完,征求村民代表的意见,现场的村民没人应声,交头接耳商量着。

几分钟后,又有一名村民发问:“为什么要修消防通道?如果是国家规定必须建的话,那这个钱是村里出还是国家出?”在这场不断有专业术语蹦出的设计方案陈述中,“消防通道”是村民最清楚的名词之一。

沉默一打破,后面的问题就源源不断。比如,活动中心的选址,村干部把选择权完全交给村民。

“当然建在村子中心。”年长的村民希望活动中心就建在家门口,平日里散散步就能到达。

村里的年轻人可不这么想:“办大活动肯定有不少人开车出行,村子中心都是老宅子,压根儿没有停车的地方,还是建在新区方便”。

综合村民的意见,活动中心最终选址在村子中心。为满足停车需要,又专门在设计方案里增加了地下停车场。

“这会有点意思。”坐在后排的那些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放下手机,抬起了头。

“虽然是村干部,但权力不是你们的,意见应该听我们的。”会议结束后,有年轻人这样说。

此后,力洋村关于活动中心的修建,又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讨论。等动工时,村民发现,不管是活动中心的选址,还是戏台的朝向,都由他们做主。

有了这个开头,徐建岳松了一口气,他认定,36条可以继续推行。剩下的就是照葫芦画瓢了。

依照36条,海头村村民否定了村干部购买餐厨垃圾生化机的提议。村里重点打造的种植基地,当初在选择种植对象时,完全按程序交给村民决定。

“至少让村民知道,这个不是暗箱操作。即使村民有争议,即使需要花几倍的时间,即使他们并非都能听懂,我们也要公开。”徐建岳说。

你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

经过一年“训练”,陈先良早已熟悉这套议事流程。这正是他一生所企盼的。

年轻的时候,陈先良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他常一字一顿地讲“人民当家做主”。可回到村里,他就感受到落差。自己站在讲台上所讲的,很难在现实中得到印证。

20年前,大陈村对外承包100亩海塘。因价格低、承包期限长,村民纷纷找到村干部申请承包海塘。在陈先良的记忆里,村干部直接拍板,海塘就包出去了。“什么时候包?谁能承包?年限是多少?这些村民通通不知情”。

向来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海塘刚承包出去的那段时间,他总感觉“闷得慌”。觉得外面天气阴沉沉,特别压抑,吃完饭也懒得散步了。

“真是垂头丧气啊,就跟打了败仗一样。你想想,在家里,你没有话语权,说了不算,这村庄还是你的吗?住得能舒服吗?”陈先良低头整了整帽子,“那跟现在怎么比啊?没法比。”

那时,他在学校里讲“人民当家做主”时,总感觉有些荒唐。

直到2014年,他才重新审视了这几个字的含义。让他改变看法的,还是这100亩海塘。

这一年,大陈村严格按照36条规定的招标流程,重新对外发包海塘。其中一个环节,就是经由陈先良参加的党员大会的审议。

“信息都上网了,在电脑上还怎么作假啊。”说这话时,陈先良眼神放光。他用食指关节轻轻敲击桌子,笑出了声。

最终承包海塘的不是宁海县人,价格高出本村人的投标价。这让陈先良很高兴:“集体经济嘛,当然是价钱越高我们越开心啦。”

这一件事儿,让这名曾经的人民教师,终于找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他也开始关注村子里的大小事务。

村子里的一些人,也有了与陈先良一样的转变。陈先良注意到,就在祠堂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旁,参与讨论村里事务的人员构成发生了变化。

刚开始,只有村干部会站在祠堂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旁交谈。慢慢地,一些党员和村民代表也会围在石狮子两侧,议论村里的事儿。再往后,村民有事没事就会聚在石狮子前,站着、坐着、聊着、闲逛着。河道治理、污水处理、道路改造工程,全是大家讨论的内容。

“这时候不分什么代表啊、村干部啊这些,你的村子也是我的村子,商量的都是家里的事。”从村民代表那听听开会讨论的情况,像围住一个说书人,能持续整整一上午。

这样的景象,在宁海别的村子里也能看到。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聊天长廊。村子里的很多重大事务,都是在这个长廊里讨论出来的。这也正应了宁海的一句老话,“六眼无私”,意思是6只眼睛看到的、多个人见证的,就很难出现作弊的事儿。

村里那些事 篇6

没有人知道马帮犯法的事,除了村里学校的教务主任。

说是教务主任,其实只是学校里为大家采购用品的老师,在学校里仅次于校长。山村小,要不是山里有一种特殊的植物吸引马帮――也得亏于村里人不知道这种植物的价值,他们一直把它当成普通的草――否则,这些唯利是图的人,怎么会翻山越岭到这个小村子里来?还不是为了挖草时有免费的住处!教务主任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被送出山上中学,后来又回来为村里办事的人,乡亲们对他是感激不尽。

马帮为村里运来的教科书属于盗版书。教务主任一直昧着良心为学生收盗版书。

教务主任还记得他当上教务主任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为学生购买教科书。村里穷,大多数学生交不起书本费。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在种地,因为自己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所谓“工资”,只不过是乡亲们挤出的一点稻米、一点菜和一点肉,连油都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他骑着村里唯一的一匹马翻山越岭,傍晚时分来到了山下小镇。

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他是一个还没有脱离奴隶制度的仆从一样,当他从第四家书店走出来时,他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清洁工走过来,不耐烦地让他离开,因为她“要保持这地方的干净”。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却不是因为自己打扰了她的清扫工作而感到羞愧。

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兄弟,遇到麻烦了吗?”他立刻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乞丐在街上行乞,一个人走过,摸了摸口袋,为难地说:“兄弟,我没带钱。对不起啊。”乞丐很感动,仅因为那人叫了他一声“兄弟”。教务主任感受很深。

随后他结识了马帮,了解到这一群人可以以怎样的方式帮助自己。接受盗版书籍是犯罪的事,却可以解决全村儿童的书本问题,以及――他想到这里就有些情不自禁――解决自家的困难问题,他的父母可以过上饭饱衣足的日子。

他同意了,“以自己放弃道德底线成全全村孩子的就学和父母的温饱”,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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