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三叔挑起门帘进屋来了。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三叔侧身坐在凳子上,递给父亲一支烟吧嗒点上,吸了一口才说,我咋听说耿撇子的丫头跟人跑了?父亲说,就是的,昨天晚上就跑掉的。三叔又说,我咋听说是和一个定西娃跑的?母亲说,嗯。三叔顿了顿说,唉,我看也是不是个好货,跑也跑个好地方呢,咋还跑定西去了,我听说那个地方穷穷的,连饭都吃不上,一天三顿都是山药蛋,水也没有,还都住在山窝窝里,草都不长,就连鸟儿都不拉屎。母亲苦笑,人家愿意跑呢,有啥办法。
耿撇子的丫头只比我大两岁,小学毕业便辍了学在窑上打工,私奔之前刚和镇上的一个小伙子订婚。后来,我听说定西的那个小伙子也在窑上打工,因为定西那地方太穷,连个婆姨也讨不上,才外出谋生的,私奔之前,他们在破窑里偷情早就被人逮住了好几次。再后来,耿撇子去了一趟定西,因为有人看见他丫头和定西那个小伙子连夜坐火车到定西老家去了。很可惜,耿撇子没有找到他的丫头,不过,听别人讲,耿撇子从定西回来之后哭得几乎不成人形了,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爷们坐在门槛上就像个娘们一样,嘴里呜呜咽咽始终只有一句话,定西太穷哇,那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我姑娘这辈子要苦死了。
上了大学后,我到了省城兰州读中文。那时,系上的同学家全部在省内,有酒泉的,有张掖的,有金昌的,有武威的,有白银的,有兰州的,有临夏的,有陇南的,有天水的,有甘南的,有平凉的,有庆阳的,当然,肯定少不了定西的。我认识的第一个定西人是小包,纯纯的定西农村孩子,九二年出生,从职高考上了本科,他说他是他们学校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言语中,带着几分天真。他说他们家有三个孩子,兄弟三个,哥哥也在兰州读中文,复读了两年和他同一年考上的,还有一个弟弟在定西城里念高中,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是农村小学的校长。他还说,父亲本来是高中老师,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所以只得到镇上的初中去当老师,今年,他和哥哥都考上了大学,父亲就申请到离家近的小学里当校长去了,其实那个小学没几个人,老师也就四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个,学生上课时全部挤在一个教室里。我很惊讶,因为那时候已经是零八年了。他边讲边看我着我笑,他的牙很白,但不整齐。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家乡的事情,最后他说,我给你说个事情你别笑话我。我说,不会,你说。他说,你相信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洗过澡。我算算,那时小包已经十六岁了。后来,我经常到小包宿舍里聊天,每一次,他都会对我说,我给你唱个歌吧。我说,你唱。他果然就唱了起来,他唱得很大方,也很动听,他的声音很朴素,不造作,尤其爱唱《一剪梅》和《爱江山更爱美人》。我问,你为什么这么爱唱歌。他挠挠头羞涩地对我说,我们家就在山沟里,出了门四面都是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在家时觉得没意思,就对着山唱歌,呵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笑笑,哪里。他又天真地笑着对我说,我再给你说个事。我说,你说。他悄悄问我,你谈过恋爱没有,反正我没谈过。我笑笑撒谎,我也没谈过。他憨憨地笑,我还以为你谈过呢,我们宿舍的昨晚一起谈论这事,他们都谈过,就我没有,都笑话我,呵呵。我说,不急,你还小呢,他们最小的都十八岁了,你才十六岁。
再后来,小包还是会和我谈起他们家乡的事情,我总想,定西该是有多苦呢,应该要去走走的。就那么一直念叨着,便也还真有了机会。那时正是零九年的暑假,文学院决定要去定西搞三下乡活动,包括支农、支教、知识宣传和课题调研,我便高兴地报了名,几天以后,文学院贴出了要去定西的名单,一共十七个人,其中就有我。我自然很高兴,告诉了父母,他们悉心嘱咐我,去之前一定要多带点吃的,那地方一天到晚都是山药蛋呢。我听了后,嚷嚷要和同去的同学买吃的。老八知道了冲我瞪眼睛,买什么买啊,大老远的带吃的,不嫌累啊,我们家那里有商店,饿不死你!他说这话实际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去的就是他家附近的学校,吃住都在他家。
启程那天模模糊糊下着小雨,汽车一路从兰州出发,沿着滨河路走,黄河岸边的柳树低低地垂着,就像女子飘逸的长发,婀娜诱人,总想着是要去抚摸一把的。车堵得厉害,熙熙攘攘堵来堵去仿佛是蜗牛在赶集,后来,稍微好了一点,司机赶紧抢路线,再转过几个街道,司机便说到了。我心想着还没出兰州呢,怎么一下就到了定西了,一边的老八拉拉说,赶紧下车,去晚了就抢不到走定西的座位了。跟着大家一起下车,我方知只是到了兰州汽车站而已。票是早就订好了的,车里还空着,座位更不必去抢,我笑笑,背着包寻了一个前排靠窗的位子坐下。等了许久,终是不见再有人来,司机便开走了车。转过几个盘旋路,汽车就驶进了去定西的专线,我赶紧瞅瞅窗外,满眼的绿色便迎了上来,一片葱郁,我心里便嘀咕着,定西也不干旱么,哪里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了。老八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就老实坐着吧,车还没出兰州呢,离定西还远哩。我尴尬地笑笑,对老八说,那你给我讲讲你们那儿的故事呗。老八说,我们那儿?那有啥好讲的,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缠着老八不放,要不讲讲你家的故事也行。老八看我实在无聊便说,那好吧,我就给你讲讲我们家。
老八说,我们家姐弟共四个。我大惊,我们家就我和我哥两个孩子已经算超生了,你们家怎么还四个孩子?你是怎么生出来的?老八笑笑,就为了生我这个带把的么,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呢。我说,当年我还被罚了四百块钱呢,难道你就没罚?老八急了,怎么没罚?罚了好多呢,我妈生我三姐时就罚了,生我还是躲在亲戚家生的,家都不敢回,要是回去就没我了。我说后来呢?老八说,后来我妈抱着我回到家里,村上的干部就带着人去把我们家的粮食拿蛇皮袋子背走了,还是抵不了罚款,最后竟把厨房的门都卸下来抬走了。我大笑,你们家生你可是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啊。老八苦笑,可不是哩,我们那边生孩子都多,家里最少也得三个娃,你看那个谁,家里一共七个孩子呢,他今年上大一,他大外甥女都参加高考了,你们河西那边这种情况不多,定西,陇东这边都多。听了这话我心里不免又伤感起来,我生在张掖,长在张掖,张掖的情况我是最熟悉的,要说是超生的家庭,也有,但是家里最多也就两个孩子,三个的实属少见。近现代甘肃一向以贫瘠著称,地域面积在全国有说排第六的,也有说排第七的,但经济确实年年排倒数第一。一向如此,在中国,一个省的经济发展水平和这个省的人口是成正比的,甘肃人口的确不算多,才两千五百多万人,可仅仅一个定西超生就这样严重,我私下里对老八讲,要是一个省的经济发展水平真和这个省的人口是成正比,那么拯救甘肃经济落后的方法我看只就有靠超生了。
那样玩笑着,汽车早已经出了兰州,想是到临洮县境内了。临洮是定西的一个县,有黄河支流洮河流经,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洮砚就出自洮河,我是真心想看一眼洮河的,可直到车过了临洮,我终究是没有见到,略略有些可惜,但有什么办法呢,只是叹气。有人调侃,定西有两样是天下闻名的,一是穷,二就是洮砚了。洮砚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以其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发墨快而不损毫、储墨久而不干涸的特点饮誉海内外,历来就是宫廷雅室和文人墨客的珍品。历代文人、学者、书画家对洮砚赞誉极高,柳宗元《论砚》一文是有记载的,“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北宋著名鉴赏家赵希鹄《洞天青禄集》也云“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砚,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苏轼、黄庭坚更是赞叹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久闻岷石鸭头绿,可磨桂溪龙文刀,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饱霜秋兔毫”;当代书法大师赵朴初也写了“风漪分得洮州绿,坚似青铜润如玉”这样的美文来称赞洮砚;就连贾平凹在《通渭人家》写到的通渭人“爱字成疯”,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源于洮砚吧,我猜想,因为通渭也是定西的一个县呢。甘肃很穷,定西更穷,但这里的文化却一点也不落后,一条小小的洮砚就引得这么多文学艺术界泰斗级的人物来为她淡妆浓抹,更不用说中国的母亲河黄河了,她贯穿了整个省会兰州呢,可是,黄河却没有从定西经过,她远远就绕道离去了。所以又有人说,你看,连母亲都嫌弃定西穷呢,不然她怎么绕道走了。
汽车继续走着,早已经过了绿色蔓延的地方,两边的黄土包子渐渐多了起来,包子上大窟窿小眼睛布满了各种坑洞,不用说,必定是老鼠祸害的,放羊的老汉老远就赶着一群羊,头羊是一只健壮的骚羊,疯了似的地往前跑,可脖子里戴的木头棒子随着跑动的动作又使劲击打着前腿,它还是一瘸一拐地疯跑着,仿佛一个爱逞能的首领一样,老汉手里捏着一块干馍馍,顾不得往嘴里塞,夹在腋下,巴巴地拾起一块土疙瘩连跑带蹦地就扔了过去,接着嘴里就冒出一句“我日你娘的!”。老八笑着看我,定西人跟牲畜亲哩。我笑着想,可不是,骂牲畜就跟骂自家儿子似的,亲热的很。不久,呼啦呼啦,一排排广告牌进了视线,一个接着一个笔直地守在荒凉的路边,就像等待着赴约的情人一样。那上面全是陇东各个市县打出的品牌宣传标语,什么陇南花椒,天水苹果,临夏清真大寺,甘南腊子口,静宁烧鸡,文县天池,挨到定西了,我一看上面是“定西土豆甲天下”。这也难怪,因为小包给我说过的,定西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我想着,定西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那样想着便又和老八谈论起来了。老八说,我们家在农村的房子不住人已经有五年了,我上高中那年,我妈做了主,全家都搬到城里去了。大姐是护士,二姐在在移动公司上班,三姐在西安上完大学不准备回来了,我们家在城里租了个房子住着,爸妈都在饭馆里打工,一人一个月挣个几百块钱。我说,你姐找下对象没有?老八说,我大姐男朋友在定西烟草局上班,二姐男朋友是岷县的警察,准备十一时就结婚了。我问,还有你三姐呢?老八笑笑,她呀,一个假小子模样,谁能看上她!说完了对我大笑。我开玩笑道,不错嘛,你大姐二姐一结婚,要得财礼钱就够你小子娶两个媳妇了。老八不高兴了伸长了脖子,咦,哪能!我爸妈可都是极其开明的人,财礼钱一分也不要,总要让年轻人过日子么,要那多钱还让人活不活了?我当下羞愧起来了,因为我知道在河西农村要娶媳妇,财礼钱一向要得很凶,前些年还在四五万,最近几年都涨到八九万了,有些地方民风凶悍,竟然有要十万以上的,再加上修房子买车买家电请客吃饭之类,结一次婚就得花二三十万呢,父母一生的积蓄估计还不够。怪不得农村离婚率很少,我想大概是因为没钱再娶吧。
再走,汽车就到了巉口镇。镇子上车水马龙,小商小贩和游人游客当真把镇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做买卖的,招工的,表演的,宣传队的一拨接着一拨,个个用方言交流着,嬉笑的,开玩笑的,咒骂的,甚至打架的。汽车不敢再快走,使劲打着喇叭慢慢地让着行人,不远处两个汉子侧身正在交易着,一根手臂粗的木头棒子就夹在两人的肩上,棒子当中挂着一麻袋土豆,买土豆的汉子就眼巴巴地去看称上的斤两,卖土豆的汉子就说,你个毬人看啥看,站好了,小心山药蛋跌下来把你娘的脚趾头砸了,不会缺你一斤半斤,把心放肚子里!称完了拿那秤杆给买土豆的汉子看,买土豆的汉子果然就认了真,一斤一斤仔细起来。卖土豆的汉子看他数完了问,对着么?买土豆的汉子就讪讪地笑,露出一嘴的黄板牙说,给多了给多了么。卖土豆的汉子就说,多?可不是要多的么,咱不做那短命的生意,都乡里乡亲的。当下又从地上的麻袋里拣出三四个大的土豆放进买刚才的的麻袋里。买土豆的汉子又笑,敬上一根红兰州香烟,卖土豆的汉子接了却并不抽,而是夹在了耳朵上,示意着两人一起把那麻袋土豆抬到了三轮车上。买土豆的汉子转了过来,我才看清楚,他年纪并不大,要不是生得黑些,简直是一个美男子,只是脖子里却还戴着一根油腻的黑乎乎但还可以辨认出是红色的布条条。我感到好奇,再看其他人,也有戴红布条的,也有没戴的,但戴的人较多,我想该是问问老八了吧,一扭头发现,老八早已经打起了鼾声。巉口镇距定西城北二十公里,清代举子万中伦所作的巉口民间八景诗在当地一向名气很大,诗云“墩岭观日代代传,禹王栈道几千年。 磐石滴珠惊蛰见,驿道飞雪五月天。 双河春浪掀波澜,白塔藏骨官道边。 古城夜月光明鲜,西陵烟雾紧相连。”这八景,我是极早就听说过的,也并不怀疑它的真假,因为书上记载过了,此地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繁衍生息,西汉时便设了官颁标准器和国家屯粮仓,宋元两朝又在这里置了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安西城,转至明清两代再有巡检司设在这里,因为北宋时期有“巉口关”,流传至今,所以得了名叫做巉口,一向称作“甘肃咽喉,兰州门户”,一个西北边关的小镇在历史上尚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怀疑她的文化呢,我来这个世上不过才二十几年年罢了。人最愚昧的地方之一就是用无知来无端揣测有知。
汽车便这样在乡间的公路上摇着,驶着,路途太遥远,很多人就犯起盹来,默默地不言语了,车里没了歌声,也没了笑声,最后连话声也没有了。我盯着司机看,问还有多远,司机说你去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我就真的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中听见大家都在在欢呼,我以为到了,拎起包就往下跑。老八一把拽住我说,睡傻了吧你,你看,他们看见油菜花都在兴奋地拍手呢!我朝窗外看去,果然一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在路边的地头上灿烂灿烂的绵延着,也不知道要伸往哪里去。同行的女同学立刻拿出相机和手机嬉笑着拍照,男同学对油菜花的兴趣远远没有对女同学的大,个个殷勤起来,不光拍油菜花,还拍女同学,车里顿时热闹起来。又不知行了多久,司机说累了,大家都下车去活动一下吧。很多人便下了车,外面早已经过了油菜花的地方,除了长着一些灰灰菜,尽是裸露着的黄土,活像一块揭了皮的伤疤,叫人心里暗暗生疼。女同学结伴去远处僻静的地方方便了,男同学不拘一格,一律爬上了地头,争前恐后地围成一圈或者站成一排撒起尿来。不知谁惊呼,哎呀,地里还种着土豆呢。说完大家都歉意地看老八,老八倒坦然,说没事没事,我们这里缺水,不下雨就靠天吃饭,撒尿就权当给土豆浇水施肥了。老八这这话是很对的,因为绿肥不会污染蔬菜,高质量的蔬菜施的都是绿肥。司机还在抽烟,大家便看着远处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地的那头是埂,埂过去又是地,地再过去便是一条铁路,黑黝黝明晃晃地通向外面去了,远处便开满着一窝蓝艳艳的胡麻花。
汽车再次上路了,过了几个村,有人问到了没有,老八说没有。拐了几个弯,有人问到了没有,老八说没有。又过了几个村,又有人问到了没有,老八说没有。又拐了几个弯,再有人问到了没有,老八说没有。目的地遥遥无期,大家便嘟嘟囔囔着抱怨起来了。等待本来是一件苦事,大家已经被未知的期待磨去了一次又一次袭来的兴奋,激情跌落,个个疲倦了,连路边发生的一起车祸也懒得抬眼看一下,就这样摇来摇去,全部像一团软烂的稀泥瘫在座位上。到后来,大家都闭着眼,任汽车在乡间颠簸,仿佛觉得出气都是多余的,索性把衣服盖在头上,自己躲在自己构造的黑暗里。我知道,大家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又经过了一个学校,车速渐渐慢了下来,驶出不远,车停了。大家原本都在随着汽车的起伏摇头晃脑,车一停,明显感觉不对,都歪着头探身看司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司机不急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上,舒服地吸上一口然后从容地转身对满车狐疑的脸说,怎么,都不想下车了?大家互相看看对方,方才明白已经到了.
我们就是这样到了定西。
下了车,脚底仿佛魔术一般瞬间延伸出一条由上到下的石子路来,两边一排排歪斜矮小像火柴盒一样的民居也进入眼底,家家墙壁都上胡乱刷了劣质的白色涂料,各种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就用红得像鲜血一样的油漆一溜溜涂在那里,触目惊心地随着连接在一起的各家的墙壁前去了,没被遮挡住的暗黄色稻草和灰色柴禾还高扎扎亮着,宛如折断的指头骨架镶嵌在墙里。我们盲目地张望着,大家好奇这样一个地方,都伸长了脖子活动着已经散架的关节,我也摇摇脖子,一阵清脆的嘎巴嘎巴声就像炒豌豆一样充满整个耳朵。
老八说已经到镇子上了,商量一阵叫上胖子和虎子几个人去各家店里买蔬菜和粮油,剩下的几人便各自看看。我趁那功夫随便走走,才走了几步便发现还隐藏着一个学校。校门大开着,农村的学校是绝对不会有保安的,出入随便。那时应该还是上课时节,校园里面寂静无人,抬眼看去,几处破旧的红砖瓦房整齐地排列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大簇大簇的橙黄菊花直矗矗插进挖开的土坑里——那便是花坛——仿佛不是天然长出来的。松柏自然少见,满院子皆是西北常见的一种柴白杨,一棵一棵挺着身子站在用黄土夯成的矮小坍塌的围墙边。院子中央立着一根直溜溜的木头,头顶又接着一根,晒得红里带白的国旗就挂在上面。再往前行了几步,一个土做的台阶便出现了,台阶上面是偌大的一块空旷地,直愣愣栽了几个生了锈的篮球架,地下是一层厚厚的浮土,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跳跃着,我猜是操场,便没上去。转眼处,西边的角落里趴着两座矮矮的房子,孤孤零零的,看上面写的斗大的“男”“女”,知是厕所。这便是整个学校的全貌,我立刻心寒起来了,镇上的学校尚且如此简陋,老八他们家还在下面的村里呢。当下便怏怏不快地往出走,到校门口了才蓦然惊觉门口的黑板上竟然还写着一句毛主席语录“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要认真学习一点东西,必须从不自满开始。对自己,‘学而不厌’,对人家,‘诲人不倦’,我们应取这种态度。”那时离文革结束已经三十三年了。
回到原地,老八他们已经回来了,连带回来的还有一网袋茄子,一网袋辣椒,一筐西红柿,一网袋洋葱,两桶菜籽油,一箱方便面,一袋米,一袋面,这是我们的伙食。老八又商量着去找车,可人家一听要去村里,各个爽快拒绝,没人愿意去,据说理由是路太坏,不好走。又找了几家,终不见好,大家无奈,一起嚷嚷着肚子饿,于是又成群结伙去馆子里吃“正宗兰州牛肉面”,其实,除了兰州本地,哪里的“正宗牛肉面”或者“正宗兰州拉面”还有个好呢,只是当下大家已经顾不得什么味道,一阵哧溜哧溜声过后,方是吃饱了。人在饥饿时还在乎选择味道如何吗?只不过是果腹罢了。吃过了,胖子搂着肩膀悄悄问我,你不觉得这牛肉面很奇怪吗?我自然觉得怪,但又实在想不出怪在什么地方,一时不好回答,便摇头。虎子听到了凑过来说,面多,汤少!我们恍然大悟,定西可是极其缺水的,又不知正确与否,只是一心想试探一下。现时便问店家索水洗手,老板呆呆看我们,末了挥着满手白面打发老板娘去取水,老板娘唯唯诺诺去了半天才慢腾腾端来一个秃瓢一样的小盆儿,水只漫过了盆底而已。洗完了要泼出去,老板娘一把揽过去怯怯地说,别倒,攒起来还要用呢,端着那秃瓢又进屋去了。留下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吃过了饭再去想办法总是有收获的,镇上邮局的车正要去村里,讲好了两百块钱,人和物品一同带到。于是,我们再一次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路果然如人家所言,坏得很。车在大路行之不远,前方便变得狭窄起来,再走,车拐上了山梁,黄土高原一向如此,不但陡且不平,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在沟壑纵横的山体上爬行,下沟去上坡来,一圈一圈重复走着“之”字形。我们站在后面的车兜里,紧紧攥着车身,以防爬坡下坡之间便被甩进碎石和黄土混着的山谷里。山高,风自然就大,头发向后在飞,牙齿上下打架不停。我瞅瞅各处山坡,不见一点绿色那是当然,最要紧的是更无一户人家。有的只是遥远的荒凉和无尽的贫瘠。车又上了一道梁,远远才瞥见一窝色彩长在山头,于那广袤的褐色之中异常突出。我问那是什么,老八说是庙,土地庙,村里人虔诚,每年必定要给土地爷磕头烧纸钱献供品的,有的地方还要披红挂彩,就是将花花绿绿的被面挂在庙门,颜色越鲜艳越妖冶越显恭敬。我想我看见的应该就是被面,只是不知道为这种民俗该悲哀还是该庆幸,贾平凹在《通渭人家》提到,“我也是到过许多农村,如果哪个地方民风淳厚,那个地方往往是和愚昧落后连在一起的。”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村民一心想要多收粮食不受灾险渴望文明,一心又想要通过古老的巫术来达到前者,这是落后愚昧不假,但同时也完整保留了这种古老民俗文化的丢失和遗传,你能说哪一个更好一些,哪一个更坏一些吗?
车已经驶进了川里,几户人家渐渐显露出来,零零星星被丢弃在各个褐色的土山头,仿佛没妈管的孩子,心里才微微有些慰安,虽说这景象叫人酸楚疼痛,总算是有了人烟。拐下坡,车就进入一个露天的黄土道里,道憋屈狭小,两侧皆是被利器刮过的伤痕,有的地方已经发黑,大致是油渍,道里幽幽仄仄,仿佛连呼吸也疼。出了道,眼前顿时一片豁朗,呼吸也觉得阔气了很多,原来是方圆好几亩一片绿莹莹的水库,水是死水,已经发霉,但总比没有的强。这是一路下来,我们所见过的最多的水了。老八是东道主,自告奋勇做起了讲解员,给大家讲这水库的来历,说某某年村里干旱,经久不见雨雪,粮食绝收倒是其次,人畜无水饮用,竟落下了浑身浮虚的毛病,得到极远的地方拉水,山路不好走,拉了一桶,路上就跌落了半桶,实在艰难,次年村里便估摸着修挖了这水库,倒也解决了全村饮水困难。只是自打那年,干旱也少了,库里的水便闲置起来,人不用,只供给牲畜,久而久之,水便脏了。我问那岂不是可以洗澡,老八说池底都是糊沌沌的青泥和淤泥,进去一个殁(没)一个,所以不敢。冬日里结了冰倒是可以大胆去滑的,山里寒冷,温度比别处差很多,冰结得结实,不怕裂出窟窿来。末了老八幽幽道,童年时节,搁在冬天滑冰便是我最大的乐趣,只是可惜这些年极少再回来,呆在城里玩的地方很多,却怎么折腾也总感觉缺少滋味了,你说怪不怪。两只眼睛盯着我看,一脸的无奈洒在那里。
闲聊中,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原是到了。旁边就是一块绿汪汪的苞米地,老八说别看这苞米长得好,其实是拿水一瓢一瓢灌出来的,不然早旱死了。几步之间卧着七座圆鼓鼓的坟包,我知道乡下一向是有这个风俗的,先人死了,也不去寻墓地,就埋在自家的地里。老八指指一座山头言说他家就在上面,我们看看,除了一堆麦草和一棵树再看不见什么。老八说叫土崖挡了,你们看不见,自己在前面带路,扛着一网袋洋葱打脚下的胡麻地里先上坡去了。大家跟过去,才上了坡就发现立立的破壁上挖着三四个一米方圆的洞,黑乎乎的张着饕餮大口像要吃人一般。我问虎子是什么,虎子说是圈,就是养猪或者养羊的圈,向着坡的斜下方向挖,牲畜就关在里面,洞口原本还要扎上一排篱笆的,可能是老八家进了城这几年不用,已经荒废了,这个灵感来要源于窑洞。虎子说得也许对,因为他从小就在定西农村长大,十几岁时才举家搬迁到了白银,可算半个定西人的。
说笑间就上了坡顶,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立刻呈现在眼前,矮矮的围墙高不过肩头,一眼就能看到院里的景致,除了三间土房子,再无其它,要说有,占了院落面积三分之一的那块五六平米的土台也算,因为至少上面还栽着一畦西红柿秧苗,葱绿葱绿的,可以当作花来欣赏。后来老八讲,这座土台子原是他父亲计划着在上面盖一间厦房给他娶媳妇用的,不曾想一家都进了城,所以就荒废了。院子外面竟然完整保存着在大多数农村都已经匿迹的石磨,同行的几个女同学都是自小就生在城市里,亲眼见到了在电视中才见到过的石磨,都很兴奋,纷纷尝试着去推磨,那磨就吱吱呀呀的,果真转了起来,只是女同学不懂农村人过日子的艰难,竟把石磨当作玩具了。胖子眼尖,上坡时就看出我们在坡下看到的那树是杏子树,丢下行李捡了土块去砸杏子吃。老八建议道,这杏子蛆多,屋后面的坡上有大杏子,才甜。我转头望去,果然就看见了好几棵腰粗的杏树,早挂满了一树黄澄澄的杏子。再向远处望去,才发现在这里杏树是极其普遍的,每个坡头地角都有三四棵,杏树不空,每棵皆有,最大的能和网球比肩,最小的竟比玻璃球还小一圈,煞是奇怪。男生抬着蔬菜和米面早就嚷嚷着快抬不动了,老八招呼着打开了一扇似乎快要腐朽的门来,说是门,其实也就是一块木板,我以为这是侧门,又仔细向别处看了几眼,才敢确定这就是院子唯一的门,长了那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农村人家的院子只有一个门,并且还是不到八十厘米的一面门扇。我直说门太小了,墙又矮,走路还得低头,很不方便。老八对大家讲,这你可见说错了,你看它是一扇门,其实它还不只是一扇门呢。我不解,不是门难道还是案板不成!见大家都笑,老八也笑说,你还真说对了,它还真就是案板,往年过年杀猪时,支上大锅烫猪,门卸下来就是案板啊。不信你去闻闻,看上面有没有一股肉味儿。
收拾完备,老八带大家熟悉周围环境,院子外面的西边是一方坡头,院子就靠着它用来做围墙,坡底掏出了一个口小身大的窖,蔬菜就储存在里面,以防腐烂,我爬进去体验一番,果然很凉,别说十天左右,就是放一个夏天估计也能保持新鲜。我夸这个窖不错,老八就越发得意了,说这窖用了二十多年还好好的,我们都叫它土冰箱,其实它比冰箱实用多了,你见过能把五六袋蔬菜放进去还空空荡荡的冰箱吗?我在农村那几年,入冬就杀猪,全部放在窖里,能保存到开春还新鲜呢。出了院子,东边是一块敞地,老八说是用来打粮食的场,没有进城之前,每年夏收,麦子就散开摆在场上,把驴的眼睛蒙上身后带一个石磙子一圈一圈转。胖子指着场上的一个水泥小槽问是什么,老八走过去踢开上面的柴草说是窖槽,下雨天下雪天就打开槽口的塞子,雨水雪水直接流进窖里,我们这几天要吃的水就是这窖里的。我看去,真的见一口一米五左右水泥做的水窖就藏在场的东南角。大家吃惯了自来水,自然没见过水窖,都觉新鲜,老八拿扫帚扫干净窖面上的泥块和枯枝败叶,启开盖,五年过去了,窖里竟还有水,又拿来水桶,连着绳索扔下去,舀上来一桶水,水面上飘着几片黑黑的柴草,又搅了一下,细细的不明沉物随着水流就泛上了水面,像极小的鱼在游动。大家一同担心这水还能不能吃,老八肯定地说能吃,都是好水,拿不穿的衣服蒙在水缸上过滤一下就能吃!听老八这样讲,大家也就把想说的话全部放进了肚子里。顺着院子的西边下去,有一个半露天的房子,老八说那是厕所,过去看看,两边踩脚的木板已经折了一块,剩下的一块耷拉着,似乎一踩就能掉坑里。大家商量好,上厕所时,就把边上的一铁桶放在前面,这样就知道有人上厕所。其实厕所连门也没有的,开的那一面正对着几块地,地过去就是山坡,山坡头上几只羊来来回回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窜出一个羊倌。
不久,老八的婶婶过来了,听说我们都是学校里的大学生,来看个稀罕,后来看我们人多,就有意要从他们家白送些土豆给我们当菜吃,老八就带几个人到不远的叔叔家真真扛来了两***袋土豆,当日下午,大家便在老八家开始做了第一顿饭。电是胖子和虎子来时才偷偷从午后的电线杆上接好的,米淘了以后,直接放在电饭锅里煲。火是最难搭的,大家都用惯了液化气炉子或者电磁炉,盘在墙角的土灶见都极少,更不用说点着火。几个男生轮番上阵,又用报纸又用麦草又用油,趴在灶门前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吹,脸都被热气烫红了,终于才见了火苗。起来相看时,几个人不是流着泪水擦眼睛的,就是拿着毛巾擦黑脸的,实在滑稽的很,几个女生都不会做饭,男生也没炒菜的经验,拿刀瞎切一通,油一开,指头粗的土豆就扔进了锅里,胡乱放些调料,翻炒许久,猜测熟了,便拿盆来,盛了尖尖两大盆。米饭还有些生硬,土豆倒是软,一碰就碎了,须得用勺舀,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吃得很香,全部敲着碗遗憾地说,还没吃饱,饭怎么就没了,明天定要多做一些的。
几个女生主动揽着洗碗的活儿,我也没吃饱,但看无事也就准备出去走走,迈出门,看山头浮着一朵白云,从这边游到那边去了,慢悠悠,丝毫不着急,天空大片大片就蓝莹莹亮着,这是兰州极少见的景致。才上了坡头看见一户人家门口对着山,心里估摸着这房子犯了风水大忌,必定是要出事的,胖子却跟过来悄悄问我吃饱了没有。我反问他,没吃饱咋地?胖子神秘地笑笑,嘿嘿,没吃饱咱就再去吃啊。我不解,胖子打怀里掏出三四个胖乎乎的土豆说,咱去烧土豆。说着俩人便下了坡在老八家场上抡起一堆火,把土豆埋进灰堆里。几个女同学看见了以为我们在烤火,天知道,那正是七月,最热的季节,但大家见了火,都觉得亲热,尤其在异地的乡村傍晚,个个唱起歌来了,看样子她们是要办篝火晚会的。胖子和我相视一笑心怀鬼胎,大家欢快地闲谈。队长出了门,从树上摘下几捧杏子也加入进来,此时,大家才觉得一天的疲惫些许散去。正聊得开心,只见风风火火打坡上跑下来一个人,边跑边喊,近了,原知是老八婶婶,遂对着老八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眼睛被火光照得红膛膛,模样凶得好像吃人。我们听不懂方言,都望着老八不知就里,老八站起来拍拍身上不快地对我们说,把火灭了吧。等灭了火,老八婶婶也走了,老八才讲明,原来住在川那边的山头上是他一个表姐家,不知道我们来,刚才出门看见老八家门口有一堆火还以为老八家着火了,于是就赶紧给老八的父母打电话,老八的父母也不知缘由就打电话给他婶婶,于是他婶婶就风风火火才来了。知是我们点的火才放了心,但又担心山上风大怕将门口的柴草引燃,于是坚决制止了。大家知趣散去,胖子拉着我磨蹭到最后离开,见人走尽,才从灰里刨出黑黑的土豆,偷偷躲到墙角急急忙忙美餐一顿。
晚上,大家忙着自己课程的准备,院子里是没有灯的,西北天黑得迟,众人就地坐成一团,也不顾脏还是土,个个认真起来。末了,队长安排任务,哪几个讲课,哪几个出板报,哪几个做课题调查,哪几个做政策或知识宣传,然后散去,看看表,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该睡觉了。待到互相抱着行李时大家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老八家只有三间房子,一间是通铺大炕,客厅兼卧室,一间是厨房,还有一间是库房。人多地方少怎么睡,就算这个先不论,总不能让女生和男生睡一间吧。大家犯愁了,看看库房,架上堆满了粮食和杂物,墙角挂着蜘蛛网,沾满了死苍蝇死蚊子,地上还有一堆一堆的虚土,显然,库房里有很多老鼠,这是不能睡人的;厨房倒是可以睡几个,但没有床;卧室有通铺大炕,可以睡八九个人,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正发愁,老八的婶婶来了,说想到了地方小,必定不够睡,有愿意去的,到她家睡去。于是大家又商量,留下八九个男生睡在卧室里,老八带几个去他叔叔家睡,又找来了一块床板一扇门和两个大木头箱子放在厨房里,被褥一铺,几个女生刚好睡下。睡觉问题便这样解决了,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是没有洗脚的,大家都知道缘由,在这里,水比油值钱。一夜无话,大家呼呼睡去了。我夜里一点以后就眠已是习惯,独睡不着,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再看看窗外妖娆的月亮,一种潸然的悲悯慢慢就爬上了眉头,于是摸索着拿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极其矫情的短信: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许久,一声“滴”传来,是手机提示:短信发送失败!睡在身边的涛子翻身掖掖被子,迷糊着说,赶紧睡吧,山上不会有信号的,下午我已经试过了。
农村人家起床是不用闹铃的,但老八家没有公鸡打鸣,所以还是定了闹铃。天不亮,八九个男生一起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结伴去撒尿,不在厕所,而是老八家院子外的一颗梨树下,众人一排排对着墙根撒,直把土夯的矮墙冲刷出一溜溜小窝。那时天还是有些暗的,墙角放着的一个稍小的碌碡,大家也不管是什么,也对着撒,所以每天早上碌碡都是湿漉漉的。直到有一天老八发现了这个秘密,立刻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地说碌碡乃是碾五谷的东西,用的时间久了便会沾染土地爷的灵气,对着碌碡身上撒尿就是对着土地爷身上撒尿,亵渎了土地爷可是件不可饶恕的大罪恶事情,他老人家要是生气了,就会让你得病得灾甚至生不如死!老八说的挺认真,大家都有些害怕,我是最恐惧的,因为碌碡每日都在我的脚下。我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因为刚来这里就从老八的口里知道了一种叫做“迷魂子”的东西,说这种东西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它不仅能看见你,最重要的它还可以摄去你的魂魄,指挥着想让你干什么就必须干什么,因为你是没有意识的,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不过从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来看,迷魂子通常是把人从睡梦中勾引着起来,然后指挥着全部跳崖自杀了,而且都是午夜人睡着时,而那些被勾了魂的,都是些忤逆之徒。我明知这不是科学,但也深深知道一些农村地方的风俗一向很邪乎,若果真被勾了魂去,来定西一趟可真真不值,于是又低三下四央求老八可有什么补救之法,老八似乎还很生气,不大搭理我,最后实在耐不住我求爷爷告奶奶地磨,给了我三支香,让我点燃插在碌碡上恭恭敬敬地磕头拜了又拜祈求土地爷的原谅,这才罢了。我一时倒也规矩起来,晚上竟不敢起夜出门,直憋得肚子肿胀,明日天亮,头一个就往厕所冲。后来,当我们再谈起这段往事时,虎子告诉了我真相,其实哪里有什么沾染土地爷的神灵一说,老八只不是气不过你们那么干,才编了瞎话来惩罚你们,你要知道,在定西农村极度缺水的情况下能收到粮食是很不容易的,他们敬畏粮食,同样也敬畏农具,你们亵渎了农具,就如亵渎了神灵一般。
早上的山上是很冷的,以前只是听说,这次是亲识。冰冷的窖水倒进盆里,手刚接触到水,胳膊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待把水敷到脸上时,全身冷得竟抽搐抖动起来,哆哆嗦嗦洗完了脸再看镜子,嘴冻得仿佛像是擦过紫药水一样。洗过的水是不能泼掉的,要等下一个人来洗,三个人换一次水,换下来的水要么拿去放在厕所,要么就给院子里的西红柿秧苗浇上。然后是刷牙,十几个人站成一排集体摇头口吐白沫,仰着头在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就好像十几条吐气的鱼,满嘴都是大大小小的泡泡,壮观异常,于是,我们的每一天就在这延绵不断的咕嘟咕嘟声中开始了。
这一天,我们终于见到了老八口中一直叨叨咕咕着的村里学校。从老八家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还有一条是从老八家屋后的坡上走,经过老八婶婶家。老八婶婶家的房子似乎要比老八家的阔气多了,两扇大门,新刷了漆,门开着,庭中一颗不算很大的核桃树,树上挂满了青皮核桃。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三棵极高极大的杏树长在墙外,半个院落就给树枝罩住了,门前密密麻麻栽着一些木棍,西红柿秧苗用蛇皮袋子上抽下来的绳子绑在上面,红艳艳的,喜庆的很,这是整个坡上最大的一片植物了。离了老八婶婶家不远是另一户院落为半圆形状的人家,篱笆做了半截围墙,土坯做了另外半截围墙,院子平坦开阔,显然是精心修整过的,高高的黄土坡壁垂直下来,这是半圆形院落的直线围墙,墙上嵌着一面镂空的古典门窗,大概是窑洞吧,我这样想着,就又经过了两三棵极大的杏树,杏子格外大,老八顺手拿了柴垛上的葵花秆就打起来,窝在院子里的狗立刻大声叫唤着,一群啄食的母鸡吓得跑远了。主人听见有动静,从门里钻出了半个脑袋歪着向我们看,老八笑着说,我们打几个杏子吃。主人也不恼,笑嘻嘻又把脑袋缩了进去,狗却立刻不叫唤了,我们吃到了半个拳头大的杏子。再转下几个坡头,就到了川里的路上,路自然不平,坑坑洼洼,但却铺满了红色的沙子,再走,学校慢慢近了。
村里学校的围墙和老八家的围墙一样,也是用土夯成的,矮矮的,墙头枯死着一溜干黑的菌类,墙角是疯长的杂草和矮墙牛。校门是铁门,正对校门十米远是国旗杆,国旗杆左边有两间房子,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仓库;国旗杆右边也有两间房子,一间是教室,另一间还是教室,四间房子却全部是白墙蓝顶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办公室前面放着一堆细细长长的椽子,看上去破破烂烂,有几根上面还高高扎着生了锈的钉子,几缕羊毛挂在上面在风里乱舞。一台挖掘机停在教室后面工作,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轰隆轰隆响个不停,一个中年男人就从尘埃里灰眉土脸地走出来了,拿着一块毛巾擦绛红色的脖子,然后红着脸局促地和大家握手,带大家去跟孩子们见面,老八说他就是校长。那时,已经是暑假,村里的小学早就放假,听我们要来,一个个全部来了学校等着。孩子们跟校长一样紧张,见了大家,端坐得像雕像一样,这样的气氛是不易相处的,于是大家故意夸张地做着自我介绍,十几个人挨着介绍完,孩子们终于笑得东倒西歪,但一看到校长站在窗外,立即闭了嘴。我们讲好了明天来上课,语文数学英语自然有,但更多的则是像礼仪知识、甘肃概况、历史地理、音乐美术一类的“闲课”。孩子们倒也很认真,纷纷拿出笔记本记着任课老师的名字和时间,我随便到教室后面走走,可是,在他们脖子里我再一次看见了更多的黑里透红的布条,一下子我就想到了在巉口镇看见的那个男子,我始终好奇他们脖子里为什么都要戴一根红布条,当然这现象的答案还得麻烦老八。原来,定西一向有在孩子满月时亲戚长辈给戴金银锁的习俗,祝贺孩子能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只不过贫寒人家的孩子戴不起金银锁,便只戴红布条,图个吉祥,后来竟一直流传了下来。这红布条和身体发肤一样,受之父母,不可轻毁,但定西又是这样缺水,小包直到十六岁都没洗过澡,所以红布条也便戴得黑里透红了。
跟学校的老师见面,就在那间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地面跟教室的地面一样,都是结结实实的黄土,刚刚洒了水,人一走立刻会撕起来一块小小的酥软湿泥土。一组旧茶几沙发,两个土黄色的办公桌和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以及四个土黄色的大立柜,这是办公室的所有财产。大立柜把办公室隔成两间,外边是办公的地方,里面是四张床,全部挂着蚊帐,各种锅碗瓢盆摆放了一地。学校总共四个老师,全部是男的,老八说年纪最大的是老校长,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校长了,校长是刚才和大家握手的那个,最年轻的是教导主任,从师范学校毕业四年结婚不久,剩下的一位年纪和校长相仿。大家就地聊起来,校长笑颜恳切地说你们能来是天大的好事,这里的日子真的太苦了,曾经有美国科学家来这里考察,说这个地方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大家就笑了,校长是老实巴交的汉子,一听大家笑就认真了,说,真的,美国科学家真的说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这里缺水缺粮,物质上极度匮乏,所以精神上也就匮乏了,很多年轻人都往山外面跑,说是闯荡去了,结果过几年一个个全部灰溜溜回家来了,然后娶媳妇,然后闷闷地生娃,问为什么,都说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后悔当年没好好学习,你们都是从省城大学里来的,一定要给这里的孩子灌输知识改变命运的思想,我说,他们不听,早就听烦了,你们来,他们新鲜。就这样说着,教导主任早去提了两匝啤酒来,挨个敬酒,他话不多,也没有多余的程序,只是跟大家碰一下就把头仰起来往嗓子里灌,典型的西北汉子,十七杯啤酒下肚之后,打嗝红着脸说了一句让我至今仍然念念不忘的话来,他说,几年前我也和你们一样,青春有活力,看到了你们的现在,我就想到了我的从前,年轻真好。言语中竟然有几分哽咽,我想,这大概就是惺惺相惜吧,天南海北的读书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愫。
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发现学校原来还有一个木头架子做的侧门,摇摇晃晃地挂在墙上,似乎一拉就会瞬间垮塌一样。门的正对面就是原来的校舍,砖瓦坍圮,已经是废墟了。旁边则有村民在挖坑道准备做新校舍的地基,人在坑道里,一铁锨一铁锨的土就从里面飞了出来,在坑道两边堆起长长一溜土坡。虎子和胖子蹲在土坡上用不标准的当地方言做课题调查,一个满脸黑红色的大叔坐在土坡上抽着旱烟就哈哈笑,然后把抽完的烟锅一下一下往鞋底磕,当下磕出了很多烟灰。从门里出去,紧挨着学校的是一个小卖部,就是老八所言的商店,我是打算买一些糖果上课鼓励孩子们回答问题的,可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有人来,突然身后一个童声用生硬的普通话喊,商店老板老婆的妈死了,都去办丧事了,没人!我转身一看,是一个极小的孩子,看见我看他,撒腿就跑了。商店再过去,就是村委会了,两间房,中间有一个走廊,从走廊进去,是一个偌大的院子,一段快要坍塌的围墙把学校隔在那边。墙下堆放着很多木头,木头上大个的蚂蚁飞快起爬来爬去,木头之间杂草丛生,蛐蛐和蚂蚱就叫个不停,一派颓败景象。正对走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子,左右用黄土夯了墙,墙上开了方形的门形,土台子上跌满了从墙上掉下来的拳头和碗大的土块,甚至更有人畜的粪便,苍蝇飞来飞去,后来,我问了老八,他摇着头很痛苦地说,这原来是戏台。
孩子们果然如校长所言一样,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很新鲜,这种新鲜主要体现在对未知事物的理解上。我是教甘肃概论的,我套用了一句流传很广的话“丝路花雨牛肉面,读者文摘莫高窟”,我说,只要把这句话记住了,你就可以很骄傲地说自己是一个甘肃人。我原以为他们会很兴奋,可是,我想错了,因为我从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迷茫,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丝路花雨,也不知道《读者》是什么,更不知道莫高窟在哪里,就连最出名的兰州牛肉面,他们也只有在去镇上时,才可以吃到。在他们的意识里,甘肃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定西,另一个是兰州。当我讲到自来水时,他们全部都睁大了眼睛,显然,这个一拧就能冒水的怪东西对他们来说简直太神奇了,因为他们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窖水——这种来自于自然馈赠的雨天和雪天的水,他们甚至连河水也没有亲眼见过。我是越来越同情,也是越来越敬佩老八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竟然可以考上大学。
有几日无事,我们便爱上了坡头找草地专门去捡一种叫做地软的黑色菌类野菜。那是极小的像指甲盖一样的黑色卷状物,多在草皮间得,于是我们便成群结伙去寻找哪里有草地了。草地是很少的,一种叫做芨芨草的植物却很多,拔下来可以扎扫帚,甘肃一带农村的扫帚多用此物扎成。找了很多天,也没找到多少地软解馋,因为老八说那东西下过雨以后才会多起来,于是我们又日日念着下雨了。我们在定西总共待了十天,十天里,老天很开眼,总算下过一场雨,下雨的前一天,我们体验了“拔麦子”。麦子成熟以后,用镰刀收割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在村子里我们是用手拔麦子的。因为缺水,麦子长不高,因为缺水,土就凝结不到一起,因为缺水,麦子就很松,稍微一拉,连根拔起,所以,在那里,用镰刀割麦子是一件很新鲜的事。麦地就在老八家场的下面,原来是老八家的地,老八家进了城,地就由他婶婶家种了。麦地对面的山上,是梯田,那里堆着已经收获的豌豆秧苗,一个人背着一捆秧苗下山,身后是一头家畜,有可能是骡子,也有可能是马。山下就是我疑心犯了风水大忌的那户门对着的山的人家,因为书上说最好的建筑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分别是左边有水右边有路前边有池后边有山。山不能在屋子的前边,不然就是堵断了路,果然,老八后来讲那户人家是没有生育一子半女的,夫妻二人已近六十岁,这是断了自己后路,然而我是万万不敢去说明的。
十天里,我们也放过一天假,因为那天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得派人到镇上买。前天夜里,大家一起商量好次日由老八带着几个人拉着架子车到镇上去,来去一天,结果第二天早上,正好村里有三轮车去镇上,他们便去了。我们不用起早,胡乱塞了些东西便上山去了,因为菜已经吃完了,从学校要来的木头也烧完了,老八临走时说山上有苜蓿,虽然是给牲口吃的,但人凑合一下也能吃,柴草更是不用说。山上的苜蓿果然很多,但几乎全部老了,能咬烂的很少,我扯起衣襟包了一包回去,中午做菜,刚一口吃完,准备夹第二筷子时,就只剩了光秃秃的盆底。旁边的胖子已经默默拿了青椒咬一口在里面灌满醋,在米饭里倒上酱油吃了。下午,老八他们还没来,老八的婶婶却来了,她要给大家烙饼吃,大家疯抢,有人被戏弄关在院子外,直接就从墙上翻进来,因为那些天每个人实在都没吃过一次饱饭。那天晚上,我们还吃到了最纯正的浆水面,当然,这必须归功于老八的婶婶。
在行走定西的十天里,每日都在饥饿与闭塞中度过,虽然我给孩子们讲课时说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大家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大山之类的豪言壮语,但实际上,我每天无时不刻地在想到哪里去搞点能吃的东西。商店的老板直到我们离开时才回来,而之前,我为了抵制饥饿已经把满山的杏子当饭吃够了,时时胃里泛酸水,差点想半夜去撬商店,当时我觉得,我把一辈子的杏子都吃完了,以后再也不吃杏子了。可见饥饿是件很非常可怖的事情,它可以让你想法很荒唐,也可以让你行为很猥琐,怪不得莫言在香港公开大学演讲时说小时候饥饿放牛,看见牛都会想入非非。饥饿和贫瘠,这是我行走定西最强烈的感触。
很多书上或者报道中都会提到越是贫寒之地越是出读书人的地方,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比如甘肃一向很有名的“高考状元县”会宁,但那其实只是一小部分罢了,定西不乏老八这样出身的人,但更多的则是读书无成。我清晰记着一个女生那几天中午从来不回家,她一直趴在桌子上,我问为什么不回去,她说离家远。我问有多远,她说骑车要两个小时。她说她早上四点就出门了,结伴和几个人一起来,每天回家都是天黑。她一直把手捂在桌兜里,我问你手里是什么,她红着脸不给我看,后来我刚要走,她塞给我几颗杏子,青黄色,还没熟透。然后又低头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油饼和三根青椒,这是她的午餐。还有一个男生,个子比较高,不爱说话,因为我有一次坐在他旁边跟他说话,他就对我亲近,把我当朋友,有一堂课要求他们写一封信,他便给我写,因为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在我之前,没人跟他说那么多话,放学后硬拉着我去他家吃饭。回到兰州后,他还一直给我打电话,但是时间都不长,每次总是问我吃饭没有,我说吃了或没吃,他就无声地挂了。后来,我写过一封信给他,寄了几张照片并鼓励他好好学习。再后来,他给我打电话,说信收到了,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中断学业,上不了高中上职校也行,一定要走出大山,还给他讲了小包的例子,他说好。[莲山 课~件]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在黄河边散步时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是他,那一次,他没有问我吃了没有,他说他现在青海一家毛毯厂打工,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很想念我。我责备道你才初二,十五岁都不到,怎么就不念书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沉默着,后来他说,我实在念不下去了,就挂了。我甚至没来得及问这个“实在”的原因是父母不让念了,还是自己不想念了。滨河路上车来车往,兰州到底是一个喧嚣的城市,更是一个很江湖的城市,在灯火璀璨里我立在瑟瑟的风中,抱着双臂面对东去的黄河水,很伤感,很脆弱,百感交集,我想哭,但是酝酿了很久,我终究没哭出来。我离开定西已经很久了,偶尔想念,但是我想,我定是再不去的了。
如今,老八正在远隔千万里的桂林广西师范大学读民俗学硕士,现在,他已经是他们村里学历最高的人。当然,这又是后话了。